一年就這樣恍惚而過了,好快啊!
敲門聲響起。都這個時候了,能有誰呢?
我披了衣走到門口,揚聲問是誰。
「裴潛。」
那聲音像今日的雪一般,撒在了我心頭。
我自覺已是忍著心底的雀躍了,可還是忍不住彎了嘴角。
院門打開,他就站在門口,披了件白狐狸毛領子,棗紅色的鬥篷。
公子不語,雪是清白的雪,公子是如玉無雙的公子。
「安康喜樂。」他笑了笑,慢悠悠說了這樣一句。
「安康喜樂。」
我亦同他這樣說道。
在這樣一個夜,我同他相見,似隻是為了這一句。
「給你的。」他離我一步遠,並不走近,伸手將一串用紅繩串好的闢邪珠遞給我。
是菩提子串的。
「我卻沒什麼好贈公子的。」
我伸手接過,看著打磨光滑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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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給便是了。我回了,天冷,將門關好了早早睡吧!明日我要同七郎去尋人,不知何日才能歸。近日不太安穩,我將裴十一同十二留下,明日他們便過來了,無論如何,都要護好自身周全。」
他很少說這樣多的話,原是要走了才這般啊!
謝家女郎確是在成婚的路上被劫的,是生是死,袁家是該有個說法的。
「那劫了謝家女娘的人定然清楚她是來嫁人的,既沒將人立即殺了,還留了話,定然是有所求。要麼是求才,要麼是求人。求財便罷了!若是要求拉裴家同袁家入伙去,公子萬要多多思量。不論如何,都要保重才是。」
門口的燈籠受不住風,搖搖晃晃終究是滅了。
「你這女郎啊……」他嘆了口氣,走近了些,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來,都伸到我的頭頂了,卻又收了回去。
「進去吧!我走了……」
他又往後退了兩步,轉身去了。
我看著他慢慢在風雪裡遠去,隻餘下一個紅點。
20
初六這日,袁瑛帶著秀圓來了,眉頭緊鎖,看起來十分憂愁。
她提著個籃子,說要我同她一起去佛光寺。
佛光寺就在城西,坐了馬車很快就到了。
不逢初一十五,寺裡人並不多。
袁瑛一路憂心忡忡,可終究什麼也沒說。
我也沒問,她願意說時自會說的。
所有神佛都求了一遍。我這人不信命,所以不敬神佛。
她同我坐在齋房裡吃茶,門窗皆開著,屋外便是一片陡坡,坡上栽了樹,前幾日的雪還不曾化,將地面鋪蓋著。
她長久地、慢慢地盯著看,再長長地呼口氣,透過那層霧再去看,有些動人的悽清。
「七兄同二郎去尋謝家女郎了,你可知?」
「嗯!」
「我阿父不願,謝家已敗落了,丟了一個女郎,且也不是我家的過失,世事本就如此,謝家還能追來要人不成?可我七兄說她不遠千裡來嫁他,不論死活,他都該去尋尋的。五娘,我有些佩服七兄的,他大可不必去尋,隻當同謝家沒這樁婚事。再求了我阿父阿母,娶了李環不就是了?可他偏要去尋。」
袁瑛嘴角淺淺的一個笑,好看的人兒,笑起來便更好看了。
「袁瑛,這樣才能算個郎君啊!若事事隻計較利益得失,同一塊石頭何異?你七兄很好,自己的情感若是要旁人用性命去成全,就能心安理得麼?」
不想袁慎一副吊兒郎當的紈绔模樣,卻有這樣一副心腸,他是個好的。
「我今日便是為我七兄祈福的,願他平安歸來,願那謝家女郎亦無恙吧!你不是總說這世道女子不易麼?活著比什麼都重要,我想她該活著的。」
原是為著袁慎同裴潛啊!
正月十六是我的生辰,過了這日,我便整十七了,不算大,可也不小了。
我同阿桃掃院裡的雪,裴潛的阿嫂便來了,我同她見過一面,相處得並不十分愉快。
她為何而來,我心裡約有了數。
我請她進屋,給她倒了一盞茶,阿桃探頭探腦地往裡瞧。
我衝她揚眉,她雖不願,卻還是走了。
「今日來實非我願,隻是家中並無合適的人選。我便直說了吧!你同我家二郎的婚事怕是要作罷了。家裡已遣人去了博陵,不日便可歸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這事兒不管我同不同意,都已無轉圜的餘地了。
崔氏敗落了,我家隻有一個阿母,拿什麼去和裴氏謀?
如今的裴太保還是裴太保,裴家還穩穩地立著呢!
「是,我已懂了。」
她今日來隻為了知會我一聲,裴潛知不知曉這事兒呢?
以他聰慧,在聽聞崔氏倒了,自然是猜到總會有這樣一日的吧?隻是他從沒和我說過,已是對我的體諒和尊重了。
那日我守著爐子呆了一整日,日子就是這樣吧!在你滿心歡喜或許要擁有某樣很珍貴的東西時,它又會不聲不響地將它給偷走。
21
這樣死皮賴臉的日子,我們還要過下去,還要過得好,就是為了某天能將它給踩在腳下,讓它按我們喜歡的模樣來過。
聽聽,這是多難的一件事兒啊!可我想試試。
二月初,聽袁瑛說裴潛同袁慎回來了,裴潛傷了腿,暫時路也走不得了。
裴家遣去博陵的人也回來了,帶來了我阿母的一封信。
她已允了裴家退婚,我二兄要娶妻,ṱũₓ裴家說不用退聘禮了,又給了她一百金。
待二兄成了親,家裡就要遷往西京了。
博陵已大亂,待不下去了,至於哪日遷,她還說不準。
她說家裡如今無人能接我回去,她同裴家說了,若是有機會,叫裴家遣人送我去西京,到時幫我再尋一門好親事。
我不怪阿母,定然也不會再由她說的去做。
我不知道她說的好親事到底能有多好,可是我已擁有過最好的了,又不得不失去。
我最近睡得不大好,眼窩愈發深了。
袁瑛每次來都是帶各種各樣的吃食,好似我這個樣子是餓出來的般。
我隻是睡不著,睡不著的緣由有許多,隻是不能說於旁人聽罷了!
袁瑛笑話我,說我有眼無珠,裴潛這樣的郎君都瞧不上,這樣的婚事說退就退了,若是她,便賴著不退,至少等裴潛回來,看看他怎麼說。
這點我不如她,我不敢等,若是退婚的話從裴潛嘴裡說出來,叫我情何以堪?
不如就這樣,日後若是相見,還能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一聲「許久不見,你可安好」?
袁瑛要辦春日宴,安邑已許久沒有這樣的宴請了。
一夜間似乎真的就到了春日,女郎們將各式各樣輕薄的衣衫翻了出來,燻著自己最喜歡的香,戴著最好看的發釵。
眼波流轉間便是一段風情,有著真實的動人心魄。
即便是我看著,也要看呆了。
聽袁瑛說,那被裴潛同袁慎救出來的女郎也要來的,隻是她阿母不允,說她已失了貞潔,若是要進袁家,一個小娘子已是最好的了。
她點頭應了,既應了做個小娘子,這樣的場合她便沒資格參加了。
她何錯之有?隻不過恰逢亂世,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罷了!
我心底忽然生出無限的悲哀來,為我自己,為她,為許許多多在這亂世掙扎的女郎。
到底要有多強大,才能掙出被旁人隨意左右的命運?
袁瑛是主人,她要應付的人太多,袁慎來尋我時,我站在檐下發呆。
他臉色也不好,總是敞著的衣領此時穿得嚴絲合縫。
他見人總愛笑,可今日卻格外嚴肅。
他讓我隨他去,我跟著他穿過長長的回廊。
風吹散了我的發,亦吹亂了我的心。
「你帶我去見他麼?」
我忍了又忍,終是問出了口。
袁慎回頭看著我,眉眼深深。
「是,他傷了腿,走路不便,聽聞今日袁瑛要辦春日宴,叫人將他抬來的。」
「我隻遠遠看他一眼吧!」
「為何?沒了婚約,見一面都不成了麼?」
我想起元正那日,他抬起又收回去的手,我知他,便就此罷了吧!
「有時就是這樣,見不如不見。你們是密友,又自小一起長大,他的心思你比誰都了解,何苦叫他糾結為難?裴氏未來如何,他心中定然已有了打算,若是他的打算同娶我沒有衝突,裴家定然不會來退親,既已退了親,自然是因為不得不退。袁慎,他和我不一樣,他要背負的太多了。」
遺憾之所以是遺憾,終是因為不可得。
「五娘,太過通透也是病。」
袁慎咧嘴,是要笑不笑的模樣。
他不忍我難過,想逗我,心意我領了。
「你去吧!他就在院裡。」
他指了不遠處的院落,院門敞著,站在門口就能將裡面看全了。
他側身坐著,手裡握著什麼,低頭蹙眉看著。
我和他就是這樣,隔著一道這樣永不能跨越的門檻。
像瘦了些,顯得鼻梁越發挺直,輪廓越發硬朗清冷了。
他似有所感,轉頭看過來,我往邊上挪了挪,隱在了門後。
往日點滴湧上心頭,其實沒什麼的。
隻是他總能在我餓時拿出些這樣那樣的吃食來,荒郊野外不避嫌地讓我躺進他的馬車,折了一朵花送我。
短短一年,他雖什麼也沒說,卻護了我一路。
我都懂,或者我們都懂,隻是不得不裝作不懂。
裴潛,傾蓋如故聽過麼?
自此便是黃花庭院,清風夜雨,自此再無公子了。
唯願君安,見與不見都一般。
不待劉玉打來,安邑已自亂了。
自此我再不曾見過裴潛。鋪子照舊開著,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錢是死的,這樣放著自是生不出錢的。
我想去蜀地。
八月時,我收拾了行囊,將阿桃託付給了袁瑛,隻說有人回博陵,捎我回去看看阿母便回。
袁瑛問了數次我歸不歸,我說自是要歸的,我已同裴潛退了婚,崔氏亦垮了,我在安邑至少還有間鋪子,嫁人總要容易許多。
她又交代了諸多,總之就是叫我一路小心些,世道太亂,外出不易。
我並不擔心我自己,我擔心她們,若是安邑也生了亂,有沒有人能護得住安邑城?
「你同你七兄說,叫他隻管跟著裴潛,你無事切莫出門去,家裡該是儲了糧的,叫家裡護衛時時警醒些,袁瑛,若是……若是真有了事,叫人護了你們往我家走,阿桃知道要如何的。」
「是,我聽你的,回去就同七兄說,你一定要好好地回來,要快些回來,我等著你。」她拉著我的手不放,眼裡的淚說著就掉下來了。
我們初見時是彼此不喜歡的,或是嘲諷或是針鋒相對。
可如今,我卻有些舍不得她。
「袁瑛,你要好好的,我很快就回的。」
她終究是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我提著包袱,騎著馬,跟在一隊車馬後面。
年歲已長了,扮個少年,不知像不像。
22
城外流民聚集,衣不蔽體,可天已寒了呀!
隻看那瞅著人眼睛也不眨、瘦得隻剩皮包骨的孩兒,我閉眼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