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點了點頭:「表兄放心。」
徐持又問了幾句我們的近況。
世家子弟間交談,用語繁冗而委婉。我掌家多年,嫻於辭令。可陳婉從來隻顧玩樂,聽不懂我們話裡的機鋒。
她不耐煩地東張西望:「二位不要再無意義寒暄了。我邀了沈哥哥同我們一道去會稽。他怎麼不來?」
徐持皺了皺眉:「這位沈……」
哥哥二字他實在難以啟齒。
我貼心道:「沈槐。沈國公家的次子。此前一直在邊陲小城。這次不知何故突然返京,還受了重傷。」
我咬重「不知何故」和「重傷」兩個詞。
徐持秒懂我的意思。
他是徐家嫡長子,明年要親赴科場趕考。京中局勢對他至關重要。
徐持還欲再問些細節。
陳婉興衝衝地接腔:「是我求姐姐救了他。沈哥哥很感激我。」
她噼裡啪啦說了一堆和沈槐相處的細節,言語中滿是女兒家的嬌羞和得意。
京城風雲瞬變兒女情長。
徐持幾次想將話題引到「沈國公次子回京與奪嫡是否有強關聯性」。
陳婉都搶著回應:「沈哥哥回去要娶我,喜事將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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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持眉頭皺了好幾輪,最終忍無可忍。
「婉妹妹,你玩兒去吧。
「我和你姐姐說些別的。」
陳婉自覺被輕視,嫉恨地看了我一眼,跺著腳跑了。
我抿了抿彎起的唇。
上一世這個時候我還和沈槐被困在山洞,不曾有機會與這位表兄交換信息,對會稽那邊的情況知之甚少,吃了大虧。
這一次,每一步,都要在我的掌控之中。
6
和徐持正經聊了好一會兒。
這位嚴肅的堂兄緩了臉色,眼中閃過狹促:
「妹妹,這次可不是為兄我一個人來的。還有一位公子,想要來拜見你。
「這次要不是他找到另一條山路,我們也不會這麼快趕到。」
我的手一顫,心情復雜。
我知道來人是誰。
我的未婚夫,俞臨。
前世在山洞,沈槐突然消失。
山道依然是崩塌狀態,我無法逃生。
不知被困了多久,在我陷入絕望時,是俞臨找到我,背著我攀上了高崖。
攀上了生的彼岸。
那時的我對沈槐還沒有男女之情。
是我救他還被他連累,不怪他克我都算我善良,自然不可能為他毀了父輩定好的婚事。
我和俞臨走完了三媒五禮,隻剩最後一場親迎就可結發為夫妻。
可就在婚禮前夕,陳婉死在了我們的婚房。
和陳婉在一起的人隻有俞臨。
他沒有辯解,默認了自己是兇手。
紅事變白事,兩家徹底決裂。我們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此後,俞臨自囚於家廟,我也離開會稽回到京城。
聽聞他死訊時,我已是連吊唁都沒立場的仇人和他人婦。
7
俞臨穿了一身竹紋錦袍,朝我和徐持見禮。
徐持「喲」了一聲:「我和妹妹說幾句話的工夫,俞長公子還換了套衣裳。」
俞臨瞬間紅了臉:「行路匆忙,恐衣衫不整,唐突小姐。」
他很是守禮,目光虛虛往地上瞧,並不落在我身上。
徐持有意讓我們未婚夫妻多了解一下彼此,讓我帶俞臨去賞景。
窮山僻壤,連枝梅花都沒開。
幸好不管我說什麼,俞臨都會回應,態度闲適自然。
要不是玉白的手一直攥著袖口,用力到指節泛粉,我會相信他是真的不緊張。
在我朝路過的村民大方承認他是我未婚夫時,俞臨的手指攥得更狠了。
我忍笑:「長公子,再摳要破了。」
俞臨這才猛地松開手。
好,這下連耳尖都紅了。
他不敢看我,半晌才小聲道:「陳大小姐,我們回去吧。」
嘖,怎麼比我還像閨閣小姐。
結果一扭頭,我們就撞上了沈槐。
沈槐大病初愈,臉色蒼白,望著我的眼睛卻通紅。
他死死盯著我拽住俞臨的手,嗓音沙啞。
「霜兒,這麼多天了,你為何不來看我?」
8
俞臨要走的腳步停住了。
男子的本能讓他迅速收起在我面前的柔軟,凌厲地望向沈槐。
但他沒有質問,隻是輕輕晃了晃被我拽住的那隻手。
袖子蕩呀蕩,無聲地詢問。
我不悅道:
「沈公子,我們還沒有熟到這種程度吧?
「前些時日,你不是還誣陷我是撞傷你的賊人嗎?」
沈槐一錯不錯地望著我,眼裡的深情可以滴出水。
「我知道那天是你。你的馬車旁掛了一個小鈴鐺。材質和市面上的鈴鐺不同,聲音也格外特殊。我認得出來它。
「你曾把它送給我。隻是我蠢,我認錯了人。」
之前我用藥試探沈槐時,就在他心裡埋下懷疑的種子。
這些時日我放縱陳婉去找他,給他尋找真相的機會。
人和人本就是不一樣的,我和陳婉的性格更是天差地別。
沈槐會一點一點發現,他不知何故認錯了恩人。
他為了錯誤的人,拋妻殺女,毀了自己的家庭,還害了自己的命。
他自以為情深的為愛復仇,其實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這樣,他才會痛不欲生,悔不當初。
我心中暗爽,表面卻怒斥道:「沈槐,你是不是瘋了?我哪裡送過你什麼鈴鐺?」
我造作地看了俞臨一眼:「你這樣會讓我的未婚夫誤會的~」
俞臨捧場地搖頭:「不會。」
他笑道:
「我與某些人不同,縱對心上人思之如狂,也不會假借癔症,唐突冒犯,誣人聲名。
「真是令人不齒。」
我:「……」
我去。
好會罵。
這和當面罵沈槐在發瘋造謠我有什麼區別。
沈槐的臉色愈加慘白。
前世我確實送過沈槐鈴鐺。
彼時他疼痛難忍,我為了讓他轉移注意送的。
今生自然沒有這件事。
我示意身旁的僕從去取來車前的鈴鐺。
當著沈槐的面,我一拋,鈴鐺墜進冰湖。
「沈公子,下次不要用這麼低劣的手段汙我清白。」
沈槐目眦欲裂。
他毫不猶豫地跟著鈴鐺跳了下去。
所有人都一驚。
俞臨蹙眉,他囑咐侍從:「在沈公子淹死之前,把他撈上來。」
侍從:「?」
這個淹死之前,就很妙。
俞臨回頭對我說:「陳大小姐,我們走吧。」
回程路上,俞臨面色沉靜,看不出喜怒。
他冷不丁道:「陳大小姐,你今日是故意的。」
我一驚。
確實,我今天是故意讓沈槐撞上我們的。
沈槐剛發現真相,勢必又心痛又遺憾。
我要給他再添一把火,讓他跟我們一起去會稽。
不然他要是如前世一般回到京城,站隊三皇子奪位成功,我再想報復就沒那麼簡單了。
我不會給仇人成長的時間。
但俞臨什麼都不知道,他隻能看見他的未婚妻與一個外男牽扯不清。
我等著俞臨對我發問,比如沈槐的異常行為,比如,我和沈槐的關系……
我想好了怎麼編織半真半假的謊言。
重生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俞臨也不行。
可俞臨垂首看我,淡色的唇角抿起,隻是不大高興地抬起袖子。
「陳大小姐利用完在下,就扔了?」
我識趣地上前拽住。
兩人的衣袖瞬間親密地交疊在一起。
俞臨的唇角又彎了起來。
就這麼走了一段路,我無奈道:「長公子,袖子真的要被拽壞了。」
「無妨,在下帶了好幾身衣物。」
我松開袖子,不等俞臨蹙眉順勢牽住他的手。
雲淡風輕的公子瞬間蹦了起來。
我無辜道:「這樣袖子就不會壞了。」
「嗯。」
聲音細若蚊蚋。
但他沒有松手,順從地任我牽著。
9
沈槐果然主動提出和我們一起去會稽。
堂兄看著眼巴巴望著他的陳婉同意了。
陳婉每天跟在沈槐身邊,沈哥哥長沈哥哥短。
沈槐不理她,隻是把玩著腰間掛著的鈴鐺。
為了撈回這枚鈴鐺,他差點死在冰湖裡。
陳婉一眼看出那是我的鈴鐺。
她咬著唇,當著所有人的面質問我:「姐姐,你都有未婚夫了,為什麼還要勾引沈公子?」
所有人都臉色驟變。
我給了徐持一個眼神。
他立刻吩咐道:「二小姐前些時日傷了神智,送她回去休息。」
俞臨也像是沒有聽見陳婉說的蠢話,他走近我。
「聽聞陳大小姐素來有煮雪烹茶的雅興。我帶了些廬山雲霧,不知是否有幸邀卿一嘗?」
陳婉臉漲得通紅,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她哭著說:「你們欺負我嗚嗚嗚。」
看她還要說話,我眼風一掃:「把她的嘴給我堵上!」
我朝俞臨頷首:「茶等會兒喝,家門不幸,令長公子見笑了。」
俞臨聽話得轉身就走。
徐持假裝我的話也是跟他說的,追上俞臨:「俞臨俞臨,好茶好茶,我也喝我也喝。」
他們一走,僕婦立馬掏出絹布堵住陳婉的嘴。
這下陳婉不哭了,她震驚地望向我,不敢相信我會這麼對待她。
我抬起她的下巴,一巴掌完完整整地扇在她臉上。
「陳婉,你搞清楚,你是靠著誰錦衣玉食地活到了今天。
「我捧著你,你才是金尊玉貴的陳二小姐,懂嗎?」
當年爹娘猝然離世,旁支看我們兩個孤女孤苦無依,試圖把我們逐出本家。
是我護住了陳婉和爹娘留下的家產。
那時陳婉還小,蠢到被人利用,嚷嚷著讓我把一半家產還給她。
我迫於各方壓力給了她。
沒多久,她手頭的財產就被親戚們分食了個精光。
她哭著來找我。
是我幫她搶回來,幫她經營到今日。
我承諾,在她出嫁時,我會把她的一半家產還給她。
至於多年打理付出的精力,就當是我這個姐姐送她的嫁妝。
可惜她又蠢又毒,分不清好賴。
10
被我關進馬車後,陳婉被迫安分了一路。
沈槐倒是陰魂不散。
他走在哪,鈴鐺就晃到哪,存在感十足。
他數次要來找我搭話,都被俞臨擋了回去。
不知俞臨帶了多少東西,今天品茶,明天賞玉,後天看名家字畫……
總之有很多借口把我約走。
沈槐忍無可忍。
他直接在某日把我堵住:
「霜兒,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們前世是夫妻,直到白頭都恩愛非常。
「我知道你愛喝杏仁茶,知道……」
我:
「不信。
「沈公子,你現在造謠的方式真是越來越癲了。」
呵呵,為了哄騙我,沈槐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恩愛到白頭這種屁話,他都說得出口。
我輕蔑地斜睨了沈槐一眼:
「論家世,俞臨是世代清流俞家的嫡長子,端陽公主之孫。論才情,俞臨十五歲就名滿江南。
「而你,不過是沈家名不見經傳的次子。你拿什麼跟他比?
「就算有前世,我拋棄玉瓶找瓦礫?我瞎了?」
沈槐的臉色變成豬肝漸變色,他又是羞憤又是傷懷。
「不是的,你與俞臨八字不合,婚禮並不順利,後來……」
我:「哦~原來是你撿漏啊。」
我做足高高在上的姿態,給出致命一擊。
「沈公子,實話告訴你,我對俞臨一見鍾情,此生非他不愛。此次回會稽,我和他就會完婚。
「就憑你也配肖想我?」
沈槐到底是名門公子,不堪受辱,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拐角處暗戳戳觀望我們的青衣也悄然想飄走。
我不鹹不淡:「俞臨?聽完牆角就走?」
俞臨這才出來。
他低著頭,很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聽的。我隻是見他堵住你,怕你被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