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我知道他們要把我送人。
哪怕我知道,那天,他媽媽要把我賣到狗肉館。
11
「雪花,你乖點,不準叫。隻有你不在這個家了,我孫子才能健康長大,你的主人也才能過得好。
「秦桑桑天天說你聰明,我要是扔了你,萬一你又跑回來怎麼辦?你長這麼大,以後咬我孫子怎麼辦?
「你看你本來就是條老狗了,回頭生個什麼病,對家裡不是負擔?我兒子賺錢很辛苦,你早點死就當是給我孫子積德。
「你聽懂了對不對?走吧,不準叫啊。你乖,秦桑桑就過得好。」
12
我很乖了,為什麼桑桑卻天天哭。
原來,人類會撒謊啊。
我原本混沌的腦海好像一瞬間衝破了什麼桎梏,變得無比清明起來,我想起我作為雪花死去以後,和十殿的陰司大官的對話。
他說:「你的靈智和功德,都足夠讓你投胎成人了,僅僅是因為投胎成人會忘記過往,你就要把這難得的機會兌換成指定投胎成貓的資格嗎?」
我說,我想繼續陪在桑桑身邊,我想知道即便我死了,她也是幸福的。
我不放心她,更不願忘記她。
大官沉默了一下,告訴我:「你這是不甘。」
我歪頭想了一會兒,說:「對,我就是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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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甘我死的時候沒有和桑桑道別,我不甘隻能陪她短短十年。
我真的好不甘啊,我還沒有看夠她的笑呢……
好在我足夠幸運,有了再陪她一場的機會,這一次呀,就讓我雪花,不對,就讓本四月大人來守護她的笑吧!
13
我的眼睛圍著這個房子滴溜溜轉了半天,最後在餐桌上發現了桑桑順手放著的手機。
我知道這個東西,它可以聯ţū₁系到桑桑的媽媽!
桑桑算是遠嫁。她結婚以後,媽媽為了不打擾小兩口生活,一個人回了老家,後來還交了個男朋友,整天不是跳廣場舞就是約會,過得喜氣洋洋的。
桑桑很為她高興,但同時又覺得難過。
媽媽吃了好些年的苦,一直等到桑桑結婚,才去過自己的生活,追求自己的幸福,這讓桑桑害怕告訴她自己過得並不好。
她怕媽媽擔心,更怕妨礙到了媽媽的幸福。
她說:「我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讓媽媽操心的話,也太任性了。」
我不懂人類心中太復雜的感情,我隻覺得桑桑的媽媽不會嫌桑桑累贅,她比我更愛桑桑。
那可是我姥姥呢!
我跳上桌把手機扒拉到地上,塑膠的手機殼和地板碰撞出一聲「啪嗒」的悶響,在深夜裡十分明顯。
楊承宇的鼾聲停了兩秒又繼續響起,桑桑的目光總算聚集到了我身上。
她失魂般站起身來到我身邊,撿起手機後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邊揉我的腦袋邊發呆,不知道思緒飄到了哪裡。
手機亮起了光,面容識別後頁面停在了微信界面上。
桑桑的聊天置頂有兩個,「老公」和「親愛的媽媽」,後面的對話框算上店長在內隻有三四個真人,中間則穿插著一大堆公眾號推送——那些曾經的同事和同學,在她被困在這個家裡以後,就在不知不覺中隨著時間漸漸疏遠了。
我總覺得這樣的頁面散發著濃濃的無助和無奈。
我伸出肉墊去劃拉手機,對著桑桑喵呀喵。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對「親愛的媽媽」發出了視頻邀請。
「四月!」桑桑嚇了一跳,連忙掛掉視頻。她輕輕敲了一下我的腦袋作為懲罰:「你個調皮鬼!」
「喵~」我果斷一個翻滾露出肚皮,討好地在餐桌上扭擺來扭擺去。
桑桑看我跟條ţų⁶「貓蛇」一樣,一點氣都生不起來,慢慢露出了笑。
我扭得更起勁了。
14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桑桑才重新睡著。我看見她皺著眉在床上輾轉反側,似乎在做不好的夢。
桑桑剛睡著沒多久,楊承宇就起床準備去上班,楊母也在同一時間起來做早飯。
兩個人誰都沒提要喊桑桑起來吃東西,誰都沒有讓自己的動靜小一點。桑桑就這麼一會兒睡著,一會兒驚醒,眼下漸漸變成了青色。
餐桌上,楊母心疼地問楊承宇:「昨晚沒睡好吧?懷孕就是這樣,同住的人也會一起辛苦,你要多體諒一下桑桑。」
她還把放在玄關的百合挪到桌上,嘴裡嘀嘀咕咕:「放那兒做什麼,難道她不喜歡?」
楊承宇臉色就沉了下來,他沒好氣地說:「你別管她,嬌裡嬌氣。她要是還甩你臉色你就跟我說!」
楊母臉上喜笑顏開,嘴裡卻還在為桑桑說話:「你這孩子!桑桑又乖巧又聽話,我心疼她都來不及!」
她把目光轉向我,明明是笑著的表情,卻讓我毛發「噌」地豎了起來:「就是這貓……媽是真不喜歡貓啊,狗啊的……」
楊承宇沉默了一下,煩躁地抓了抓頭:「我也不喜歡,不過桑桑懷孕以後脾氣大得不行,她要養就讓她養吧。真是麻煩!」
他最後一句話是對我說的。
我就看到楊母俯視著我,嘴巴彎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
15
中午十二點,楊母出了門,桑桑則被視頻彈醒了。
「媽?怎麼了?」桑桑坐起來舉著手機,那一頭是老大一個臉盤子。
「你還問我怎麼了!」桑桑的媽媽元氣十足地在電話那邊嚷嚷,「應該我問你才對!你半夜三更給我打視頻做什麼,是不是夜裡不舒服了?哎喲喂,我早上看到可急死了!我給你發了四五條消息你都不回,給你打了視頻你還掛,我人都要急沒了!」
哇,我的姥姥,還是熟悉的配方!
順便說一句,視頻是我掛的。
肉墊真好用。
桑桑不想她擔心,連忙解釋:「我沒事!視頻是四月打的,它亂動我手機,按錯了。」
桑桑的媽媽一愣:「四月是誰?」
「喵~」我立刻把我的聰明腦袋瓜湊到手機前面,於是手機畫面變成了大頭貓和大頭姥姥。
「哎呀!」桑桑的媽媽高聲叫了起來,「這個小寶貝是誰,怎麼這麼可愛啊!是小四月是不是?我是姥姥哦!」
我喵嗚喵嗚地喊著姥姥。
「真乖!」桑桑的媽媽開心得不行,「是不是你看到媽媽不舒服了,所以給姥姥打電話了呀?」
「喵嗚!」還是姥姥懂我心!
「沒事!姥姥在呢!姥姥馬上就到你們家了哈!」
她把手機拿遠了些,我和桑桑這才發現,她竟然在高鐵上!還帶著一個帥大叔!
「不說了,馬上到了,回頭見面說!」桑桑的媽媽風風火火地就要掛電話,她身邊的帥大叔見縫插針地把腦袋伸過來,笑眯眯地朝桑桑揮揮手。
真的,不愧是我姥姥!
我驕傲地揚起腦袋!
16
下午三點多,我姥姥一個人到了。
聽說帥大叔本來要跟她一起來的,被她趕了回去。
好可憐哦。
她一進門就像雷達掃描一樣,上上下下把桑桑瞧了個遍。
「我就說,現在的手機為什麼要搞美顏!你這麼差的臉色,視頻裡看起來竟然紅潤有光澤!騙子!」
她在家裡晃了一圈,路過餐桌的時候順手把桌上的百合花扔到了垃圾桶裡。
「孕婦插什麼百合!孕婦怎麼能聞這種香氣很重的花?楊承宇買的?他是沒長腦子還是沒長心?」
她很不高興,又進了廚房。
「而且你怎麼一個人在家,你婆婆呢?你當初辭職的時候,他們家不是說會好好照顧你,啊,讓你每天吃吃睡睡玩玩,開開心心待產的嗎,怎麼你還一個人在家?」
看來桑桑沒告訴她所謂的「辭職」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又指指垃圾桶裡的盒子:「還吃外賣?」
桑桑想掙扎:「我是自己想吃的……」
她媽媽打開冰箱,冷笑一聲:「也是,這冰箱比楊承宇腦子還空,你不吃外賣還能吃什麼。」
她把桑桑拉到沙發上,怒氣值爆表:「你昨天到底怎麼回事?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桑桑低著頭,悶不吭聲。
她媽媽恨鐵不成鋼極了:「我當初就不同意你跟楊承宇在一起,你軟得跟坨棉花似的,楊承宇拿捏你跟玩一樣!還有他那個媽,心眼比藕多,你們剛結婚的時候說不跟你們住一起,哦,等我回老家了,你懷孕了,又找了個借口搬了進來!
「你知不知道你一步退,就會步步退?你都要當媽了,什麼時候才會立起來?」
桑桑的媽媽脾氣急,人又強勢,她一生氣嘴巴就跟炒豆子一樣,噼裡啪啦根本收不住。
桑桑被罵得眼淚一串一串往下落,隻能唯唯諾諾地不斷道歉。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沒用……我太懦弱了,又矯情,又沒本事……
「我保不住自己的工作,保不住自尊……我連雪花都保護不了……
「媽媽,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女兒,我是你的拖累……對不起……」
桑桑的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手指上的骨節用力到發白。
她氣息不穩地一句接著一句,音調一下高一下低,身體情不自禁地前後晃動,就連眼神都逐漸變得渙散。
她的狀態不對!
桑桑的媽媽大驚失色:「桑桑?」
同一時間,我發出安撫的叫聲:「喵!」
我小心地跳到沙發上,用腦袋蹭了蹭桑桑的肚子,又把爪子輕輕放到她微微隆起的肚皮上。
似乎是在回應我,又似乎是感受到了桑桑不穩定的情緒,肚子裡的小主人動了一下!
桑桑晃動的身體穩定了下來,她茫然地把手放在肚子上,不確定地對她媽媽說:「媽,寶寶好像動了。」
就像一條被灑了一點海水的,擱淺了的魚。
那樣霸氣的我的姥姥,此時此刻心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她的女兒到底一個人承受了多少壓力,才把自己逼成這樣?
她把桑桑圈到懷裡,就像她過去經常做的那樣。她放緩了語氣,順著桑桑的話說:「四個多月,該胎動了,孩子心疼你呢!」
桑桑重復著:「心疼我……」
語氣竟然帶著不可思議。
「廢話,母子連心,孩子當然會心疼你!」她媽媽又氣又難過,「就跟我一樣,你不高興,我怎麼開心得起來?
「桑桑,我從來都不覺得你是拖累,從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開始到現在,我一秒鍾都沒有覺得你是累贅過。是誰跟你說這些話的?是不是楊承宇,還有他那個老白蓮媽?」
桑桑被媽媽的話勾起了回憶,表情慢慢變得愕然。
她媽媽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嘴巴忍不住又是一頓輸出:「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就是 PUA!他們要把你和社會隔離開來,要掌控你,讓你安心給他們家當牛做馬!」
桑桑渾身一抖。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蒼白、削瘦的手臂,看著自己隆起的小腹,看著我,緩緩開口:「……說得……對。」
她如醍醐灌頂,渾濁的眼神一點一點變清亮:「我怎麼沒發現呢,他們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剝奪我和其他人的聯系,一直在讓我變得無所依靠。」
她慢慢說出了一直以來替楊承宇遮掩的那些事。
他是怎麼和他媽在桑桑不知道的情況下,害她被辭退。
又是怎麼道德綁架她,逼她一筆兩筆地拿出彩禮錢「渡過難關」。
怎麼旁敲側引地告訴她,她的媽媽會迎接新生活,成立新家庭,她應該懂事起來不去打擾。
還有她對楊母故意扔掉雪花的懷疑……
如果說剛才她隻是被媽媽的話點醒了的話,那此刻一樁事一樁事理下來後,桑桑已經完全想通了她這麼長時間以來所遭遇的一切。
她自嘲地說:「在網上看到別人遇到這種事,我總是一下就看穿了,還能打出很多話勸人家,怎麼事情發生到了自己身上,我卻根本沒往那方面想?」
桑桑的媽媽沒接這話,她已經被這家人惡心壞了。
她淡淡地說:「離婚吧,這種垃圾隻配進焚化爐。」
桑桑低低地、果斷地應了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