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不是?」我冷笑道,「李夫人一直看我不順眼,總是想盡辦法作踐我,這一次,想必也是她出的主意,選的人,哈……回頭她生的是龍子龍孫,我生的是個奴隸的孩子,她好用這個來羞辱我,是不是?」
「太醫說她年紀太大,生不了啦。」
一陣可怕的沉默。
南晃眨了一下眼睛,似乎終於從醉酒中醒過來,回想起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我一步步後退,遠離這個我曾經愛過,如今卻隻覺得惡心的男人。
「阿離……」他伸手想要抓住我。
「別碰我!」我尖叫一聲。
在今天之前的每一天,我都期盼著他能靠近我,也珍惜著他與我之間的每一次親密接觸,就算是不經意間,手指與手指擦過,也能讓我高興一天,可現在……記憶成了噩夢,每一個被他碰到過的地方,都像被蟑螂爬過一樣,汗毛倒豎,麻痒難耐。
我飛快轉身,衝出房門,逃向自己的寢宮。
當我踏進房門的那一刻,一個身影緩緩轉身,似乎早已在這等候多時。
……又到了那個時間嗎?我愣愣看他一眼,忽然拔下發簪,對準脖子,慘笑道:「我偏不讓你們如願!」
一道風猛然刮到我面前,我朝對方叫道:「放手!」
巨闕死死扣住我的手腕:「不要死。」
「你算什麼東西?」我大笑道,「皇上命令我,李夫人命令我,李夫人身邊的宮女命令我,現在區區一個奴隸也命令我……」
「你一定要死的話,把我一起帶走吧!」他說,面具後的眼睛竟閃動起了淚光,似乎是看出我的死志,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往他胸口刺去。
簪子狠狠插進他胸口,若不是我中途收了力,隻怕就要刺入他心肺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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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想死,但並不想帶走他,飛快拉開他的衣服查看傷勢,隻一眼,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在他胸前,新傷加舊傷。
那舊傷,赫然是一個簪子刺出的小孔。
那小孔鑽進我眼中,也鑽進我心底,我一瞬間回到了那年冬天,衣衫不整,腳步逼近,六神無主之際,一個聲音鑽進我耳朵裡,千叮嚀萬囑咐:「記住,你是被迫的……來,刺我一下!」
物是人非,隻有這小孔,依稀如當年。
八
但這怎麼可能?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他,緩緩抬起手,顫抖的手指,輕輕摘下他臉上的面具。
面具背後,是一張跟南晃一模一樣的臉。
區別也有,跟總是酒色迷離的南晃Ṫū⁹比,他的眼神更加清澈,也更加熱烈,看著我的時候,眼睛裡隻倒映著我一個,就仿佛一池泉水。
「叮當——」
面具落在了地上,我愣愣看著他,不敢相信,卻又希望這是真的,於是顫著嘴唇問:「兩年前的十二月十二日,你在什麼地方?」
他沙啞道:「在你家。」
「我那天……穿什麼衣服?」
「最開始是紅狐裘,後來,換成白狐裘。」
「誰死了?」
「一個女人,大概是你的侍女,還一個是你表哥,我殺的。」
我一句一句問,他一句一句答,問到最後,我已經泣不成聲,哽咽道:「還記得,你對我說了什麼嗎?」
當我問出這句話時,他的神色溫柔又悲傷,半晌才道:「其實,你還有一個選擇。」
剎那間,我突然明白了過來,為什麼他作為一名死士,會屢屢違背南晃的命令;為什麼他看著身為皇後的我,眼神奇怪而又炙熱;為什麼明明從來沒見過,他卻肯為我做這麼多,無怨無悔,甚至願意與我一起死。
我一把抱住他,將自己死死埋在他懷中:「從頭到尾,我就隻有一個選擇!」
眼淚打湿他的胸膛,我緩緩從他懷中抬起頭,淚眼婆娑的看著他:「……我選擇你。」
芙蓉帳,度春宵。
我在宮中處處忍耐,隻有這一天,這一夜,是心中歡喜的。
事後他溫存的抱著我,我撫著他胸口的傷疤,嘆氣:「怪我從前浪費了那麼多時間,你要早點告訴我多好?」
「沒關系。」他環住我,「還有明天呢。」
明天……
這是我進宮這麼久,第一次這麼期待第二天的到來,我仿佛一下子就有了事情可以做,有了人可以愛,我甚至開始憧憬他與我的孩子的到來。
許是因為太過興奮,導致夜裡沒怎麼睡,第二天睜開眼,已經快要中午了。
睜眼的那一剎那,我眼中尚且帶著昨日的歡喜,但一轉頭,看清屋裡那人時,所有的歡喜就冰雪消融,一下子消失無蹤。
南晃背對著我,坐在書桌前,正在提筆寫著什麼,似乎是聽見了我翻身的聲音,他問:「醒了?」
「你來做什麼?」我問,聲音是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冷淡。
有什麼東西變了,他似乎也感覺到了,於是他放下筆,轉過身來,用一種極為復雜的眼神看著我。
他的眼神讓我又難堪,又憤怒。明明是他幾近強迫的讓我接受了他的提議,怎麼我照他說的做了,他又一幅我背叛了他的模樣?
微微一笑,南晃走到床邊,手裡的毛筆往床上輕輕一掃,雪白筆尖沾上些許鮮血,問我:「這是什麼?」
我心中一驚。
「看來他不老實。」南晃淡淡道,「匯報的時候,跟朕說他早早就完成了任務,結果今天才是第一次?」
我生怕他下一句是:下次換個老實的來,忙冷冷解釋道:「我刺了他。」
「……哦?」南晃眉頭一挑,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有什麼地方讓你不滿意嗎?」
我什麼地方都很滿意——我把這句話藏在心裡,嘴上說:「區區一個奴隸,我刺他,需要理由嗎?」
他靜靜打量我片刻,似乎終於接受了這個理由。
「阿離。」他習慣性的伸出手,將我的鬢發別到耳後,這樣稀疏平常的動作,如今的我,卻要耗費全身的力氣,才能勉強忍受,而不是一把甩開他,接著,我聽他在我耳邊說,「朕雖然不能給你一個孩子,但往後,定會與你一起養育這個孩子,看,朕將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風入小軒窗,翻過書案上的雪白宣紙,一枚獸首鎮紙壓住一角,以免風將宣紙奪走,紙上,赫然是兩個名字,一個南無爭,一個南無憂。
無爭,無憂,兩個根本不屬於這深宮的名字。
我不想給我的孩子取這兩個名字,可問題是,我能拒絕嗎?
九
早上的南晃帶給我多大的厭惡,夜裡的巨闕就帶給我多大的快樂。
完事後,他躺在我身旁,長長的睫毛如同扇子般,我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頭摸來摸去。
「……別鬧了。」他抓住我的手,親了一口,「很晚了,快睡吧。」
我不肯,總覺得時間太少,想要把每一分鍾都用來親近他,與他說說話。
他無奈睜開眼:「你要說什麼嘛?」
我也是沒話找話,拿了他一縷長發在鼻子前面嗅著玩著:「你為什麼是奴隸?」
奴隸在南國地位極低,數量卻不是很多,非得是大奸大惡之人,才會被貶作奴隸,但也並非世世代代為奴,三代之後,便會給予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這是我的命。」巨闕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平靜無波,「有些人生來是皇帝,有些人生來是奴隸,有些人生來就被很多人愛,有些人到死也沒人愛他……都是注定的。」
我單手撐著腦袋,問他:「那你我相遇,也是注定的咯?」
他笑了一聲,沒回答。
「是不是,是不是?」我不依不饒,一定要從他嘴裡得到答案,見問他不答,搖他不動,我便俯下身,找到他背上那個奴字,溫柔的吻了下去。
黑暗中,他山巒般的身體,因為這樣溫柔的一個吻,而重重一顫。
半晌,一個聲音低低傳來:「……是。」
我的睫毛掃過他的背脊,一股憐愛之情從我心底升起,我知道他受了很多苦,其中有一份來自於我。
那年冬天,身份興許隻是南晃替身的他,竟出面保護了我,南晃因此被人彈劾,險些丟了太子之位,後來又被迫娶了我。
我的日子雖然不大好過,但總比他要強,我簡直難以想象,犯下這樣的大錯,他要遭受怎樣的責罰。
輕輕撫摸他背上大小不同的舊傷,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要對他好一些……」
我想要讓他覺得,他生來一無所有,但他至少擁有一樣東西。
第二天,他走了以後,我洗漱起身,去了一趟御膳房,親自做了一頓晚飯,帶回寢宮,開始等他。
待入夜,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他走進門來,目光掃到桌子上的飯菜,突然愣住了。
「等你好久了。」我倚在桌旁,朝他招招手,「過來。」
他朝我走過來,我讓他坐下,然後抬手摘下他臉上的面具。
面具下,五官深邃,仔細看的話,眼睛裡帶了一點碧色,我懷疑他有西國血統,這點跟南晃一樣,南晃的母親是西國人,西國被滅後,許多人逃難到了南國,其中一批進宮做了宮女,從此宮中多了一首憂傷又美麗的歌,唱著:「走天涯,望海角,春水總往西流,我願與它同流,流回故鄉,你與桂花糕等著我。」
西國的國花是桂花,恰逢金秋十月,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我用自己門前的桂花,做了一碟桂花糕,一邊唱著這歌,一邊用筷子夾起一塊喂給他吃。
「……怎麼了?」歌聲一停,我緊張問他,「不好吃嗎?」
他搖了搖頭,眼中淚光晃動。
「那是我唱歌很難聽嗎?」我又問。
「不,很好聽。」他道。
「那你哭什麼?」
他用那雙湖水一樣幹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半晌,緩緩將帶著老繭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緩慢而又堅定的握緊。
「你讓我覺得……」他望著我道,「我生來就是要遇見你,愛上你的。」
十
我竟也兩眼一酸。
反握住他的手,我對他說:「你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裡。」
他沉默了。
衝動過後,我也冷靜了下來,但我並不後悔剛剛說的話,或者說,此時此刻,我才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心。
什麼皇後的鳳印,什麼名載史冊的榮耀,我統統都不要,我要的就隻是眼前這個人,看見我的付出,珍惜我的感情,然後情真意切的告訴我:「我生來就是要遇見你,愛上你的。」
他看著我,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有兩把劍在他心裡頭激烈交戰,直至最後,其中一把勝出,他深吸一口氣,將我的手背拉到唇前重重一吻,沉聲道:「好!」
這一個好,讓我義無反顧。
「你不要輕舉妄動。」我抱住他的胳膊,也在他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鄭重其事道,「我們兩個一定要活著出去,你先等我消息。」
此時此刻,我不禁懷疑,也許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正因為他救下了我,我才能進宮做皇後,而我做了皇後,才有機會執掌鳳印,這枚鳳印,如今是我倆私奔出逃的關鍵。
幾日後,我命人將出宮宮女名單送來。
每隔十年,宮裡就會放出一批大齡宮女,讓其回家婚配,免得老死於宮中。
都是些無人問津的人,畢竟有能耐的,這個歲數早就已經爬上去了,不是當了妃子,就是佔了重要的職位,犯不著灰溜溜地回老家,畢竟三十多歲了,就算回去了,也很難嫁人。
故我在裡面多添兩個名字,也不會有人多問什麼,隻當是我心腸好,多送兩個不得勢的普通人出去。
蓋上屬於我的鳳印後,我開始擬這倆人的資料。
我沒打算憑空生造,而是寫了兩個真實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