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對著我,雪白狐裘在身後翻飛著,似山巒間崩騰的雪浪,手裡的劍滴著血,另外一隻手扯下身上白狐裘,反手拋向我。
在我眼中,他拋向我的不是狐裘,是一根垂進地獄的繩子,我伸手抓住,就再也不肯松手。
對面,表哥捂著一隻眼,鮮血從指縫內漏出,剩下一隻眼睛找到我,兇狠笑起來,就仿佛一個賭徒孤注一擲進行一次豪賭,然後賭贏了。
「表妹!」他笑,「你跟我已經有了肌膚之親,你這輩子除了我,再也嫁不了別人!」
那一瞬間,我隻覺得手腳冰冷。
南國禮教森嚴,我光天化日之下,險些被他扒個精光,就算他沒來得及對我做什麼,可他會承認?以其人品,他定會大著嘴巴,對所有人說我的身段有多窈窕,皮膚有多柔軟,以及肩上的小痣有多迷人。
「……我沒有別的選擇,要麼三尺白綾,要麼嫁給你。」我盯著他,「你心裡一定這麼想的吧?」
表哥哈哈大笑,暢快到了極點,一時忘記痛般,搖搖晃晃朝我走來,伸手想抓我:「娘子,快過來扶我,咱倆一起去見夫人,商量商量以後的事……」
「以後?什麼以後。」我冷笑一聲打斷他,「我今日就會去報官。」
表哥一下子楞了,然後很快笑了。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我也笑了,心中的決絕與憤怒迸發而出,「不,我拼著名聲不要,也要把你送上狗頭铡!」
「你瘋了!」表哥總算看出我不是在開玩笑,有些慌亂道,「你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你必死無疑,死了以後,連祖墳都進不了,你宰相府也要跟著蒙羞!」
「哪又怎樣?」我狠笑道,「我可以一卷草席裹著,無名無姓葬去亂墳崗,也要換你千刀萬剐!」
「千刀萬剐」四字一出,換表哥嘴唇開始發抖。
南朝對貞潔如此看重,自不會對毀人清白者手軟,尤其我還是個官宦之女,此事若被告到衙門,那等待他的就一個下場,便是菜市場上,受千刀萬剐之刑!最好的劊子手,最好的刀,足以保他七天不死,七天後,除了項上首級,身上不剩下一片肉!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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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聽到這,突然背對著我道:「其實,你還有一個選擇。」
我楞了一下。
下一秒,劍出血飛。
我的瞳孔中,一捧熱血從表哥頸側噴灑而出,如一片被雪吹亂的梅花。
回劍入鞘的那一瞬間,表哥的屍體也倒在了地上。
少年緩緩轉過身,我隻覺眼前一片山峰,山峰終年被風雪繚繞,亂雪之中,插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劍,高高在上,無人可折。
他朝我走來,如劍為我落下山峰。
「回頭別人問你,你說他怎麼死的?」他一邊伸手為我系好狐裘,一邊問。
我愣愣看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
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一聲:「大小姐!」
我臉色一白,轉頭一看,見了幾個家丁侍女的身影,不由悲從中來,他們早不來,晚不來,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來?
身上衣衫凌亂,我根本來不及掩飾,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到我身上發生過什麼,我就算渾身上下長滿嘴,隻怕也解釋不清了。
「你是被迫的!」
六神無主之際,他突然低呵一聲。
「可是……」我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看見一張臉朝我越來越近。
他在我的右邊臉頰上,輕落一吻。
「記住了,你是被我強迫的。」吻罷,他在我的耳邊道,「你表哥沒碰過你,他,還有你的侍女,都是因為阻止我,所以被我殺掉的……」
說完,他拔下我的發簪。
「來。」將那根發簪塞到我手裡,他對我笑,「刺我一下。」
簪頭的蝴蝶微微顫動,我遲遲不肯動手。
眼見家丁侍女就要過來了,他抓住我的手,毫不猶豫往自己胸口扎去!
「啊!」
我忍不住驚叫一聲。
我的叫聲驚動了其他人,下一秒,我被家丁侍衛團團圍住,我透過人群的縫隙,看見他被孤立在外,簪子沒入胸口,簪頭,一隻鑲嵌著玳瑁的蝴蝶,在血泊中輕輕扇動翅膀。
那流言蜚語,也如長了翅膀般,飛向四面八方。
第二天,作為流言蜚語的中心,我沒有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以淚洗面,我先是叫人把王媽媽的丈夫孩子叫來,安排好她的喪事,給予了一筆豐厚的安置費,之後,我命人偽造了一封檢舉信。
信上血債累累,控訴表哥在家鄉時,曾侮辱過一名同村少女,事後一走了之,害對方投湖自盡。事情有鼻子有眼,最重要的是,死人沒辦法爬起來自辨清白,母親本來就不喜歡表哥,看完這封信,立刻取消了原本給他準備的喪事,一張薄棺將人草草葬了。
棺材被送出府的那天,我終於知道那天那個少年的身份。
太子南晃。
他的出生本來就不好,乃是一名宮女之子,出了這件事,地位更加岌岌可危,不少官吏上奏,要求更換太子,換上他年僅七歲的弟弟Ŧů₉。
他在這件事裡,幾乎付出了他的一切,最後換來了一樣東西——
一紙婚書。
正如他先前所言,我還有一個選擇,這個選擇就是嫁給他。
「娘娘。」見我久久不答,巨闕又換了個問法,「你後悔嗎?」
我聞言一楞,然後笑了起來。
「宮外尚有一年四季,但自打我進宮,就隻有冬天。」我笑道,「但你若讓我再選一次,本宮約莫還是會選進宮。」
畢竟在我心裡,他依舊是雪山之巔的那支花,我永遠碰不到,卻永遠心向往之。
巨闕看著我這幅痴痴模樣,忽嘆了口氣,低不可聞道:「可你這樣不值得,皇上……他愛的是李夫人。」
六
「你胡說!」
這句話,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隻因此事實在太過驚世駭俗,我實在是相信不了,也接受不了!我可以接受南晃不愛我,愛著別人,這個人可以是妃子,宮女,甚至可以是某個樣貌清秀的小太監,但絕不能是李夫人!
這是亂倫!
哪怕不是親生,但在世人眼裡,在禮法上,他們倆個就是母子!
「你究竟是什麼人?」我緊盯著眼前的死士,「收了誰的好處,竟這樣汙蔑他?」
在我看來,眼前這名死士,多半已經被人給策反了,而他的任務,則是要策反我。
可叫我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再接再厲,而是仿佛不小心失言般,住了嘴,變回平時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樣。
這反而讓我疑神疑鬼起來,難道……
我心亂如麻,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忽然停下腳步:「你有什麼證據?」
「來不及了。」他卻看了眼天色,「娘娘,我該走了。」
正如他所言,天就快亮了,再過一會,被南晃調開的侍衛跟宮女就會回到崗位上。
更何況,從他嘴巴裡說出來的話,就一定是真的嗎?這樣大的事,我絕不能聽他一面之詞,我必須自己查個清楚。
於是我靜靜等了幾天,等來了各宮領取月錢以及新衣首飾的時候。
我特地將屬於李夫人的那份克扣下來,沒多久,一名宮女就氣勢洶洶趕來。
「皇後娘娘。」她甚至沒有向我行禮,仰著頭,拿鼻孔對著我,「夫人讓我問問你,你是缺錢了,還是膽兒肥了,怎麼連她的東西都敢克扣?」
我面無表情看著她。
這些年來,因為南晃的不作為,還有我自己的忍氣吞聲,李夫人幾乎是一腳踩在我頭上,連她身邊一個大宮女,也敢見我不跪,趾高氣揚。
從前我一直忍耐著,如今,是時候讓他們想起來,這個後宮,究竟由誰做主。
「玉娟。」我笑,「見了本宮不拜,該當何罪?」
玉娟嘴角一翹:「怎麼,娘娘你要責罰我嗎?」
我搖了搖頭,淡淡道:「本宮打算晉你為美人。」
對方楞了楞,臉上非但沒有喜色,反而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
「你過來見了本宮一面,回去就升了美人……」我笑,「你說說,李夫人會怎麼看你呢?」
「……我對夫人一心一意,夫人才不會信你的挑撥!」玉娟試圖反抗。
但這種反抗落在我眼裡,不過是色厲內荏,我輕輕呵了一聲,單手撐在桌上,手指輕輕點著臉頰,懶洋洋道:「她真會這麼想?」
李夫人是什麼樣的人,玉娟作為伺候她的人,心裡應該比我更清楚。
「她要真這麼想就好了。」我笑,「回頭啊,我還要給你安排一下侍寢的事情,皇上一直無後,你可要好好努力,為他誕下龍子。」
「……娘娘!」玉娟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奴婢知錯了,求娘娘放過!」
我見她如此,心中一冷。
不好的猜測漸漸成真,我表面不動聲色道:「這樣吧,我也不叫你為難,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如果能老老實實回答我,今天的事情就算了。」
「娘娘請講。」玉娟忙道,「奴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手指緊緊握住扶手,我淡淡問,「李夫人那邊,是不是由你來替陛下穿衣?」
宮中衣物繁復,就算是平時的常服,也需要人幫忙,才能穿戴齊整,原本南晃是有專門的宮女給他寬衣穿衣的,但若是他在李夫人那邊歇下呢?事後……必定也是要有人給他穿衣的。
玉娟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極為古怪,她驚疑不定的打量我,想要從我臉上找出些什麼來,可最終什麼也沒找到,她低下頭,權衡利弊後,終於一咬牙,對我說:「替陛下穿衣這種事,李夫人哪會假手於人,每回都是她親自為陛下穿衣的。」
我隻覺得兩眼一黑。
巨闕竟沒有騙我,他們倆人真的……
不,別自己嚇自己,李夫人是他的乳母,他小時候也是她幫忙穿衣的,興許隻是舊習難改?
……事到如今,隻有一個人能夠給予我答案了。
擺擺手,我讓玉娟退下,自己一個人在座位上坐了一會,才搖搖晃晃起身,步履沉重,一路走到御書房外。
「陛下。」我道,「臣妾想問你一個問題。」
「朕今日乏了,有什麼事,明兒再說吧。」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傳來。
可是今天的我,並不打算體諒他,我拔劍出鞘般,亮出一個問題:「為臣妾選了巨闕的人,是你,還是李夫人?」
七
門扉吱呀一聲開了ẗũ⁵。
南晃竟親自站在大門口,身上不僅一股酒氣,還一股脂粉氣,我的視線落在他的脖子上,一個顯眼的吻痕。
我心裡不僅有憤怒,更有惡心。
他說他不喜女色,身上卻滿是撒謊的痕跡。
一把將我拉進屋,他低下頭,緊緊盯著我:「誰跟你說了什麼?」
「……你跟李夫人的那檔子事,臣妾已經全知道了。」我慘笑道,「陛下,你好狠啊。」
南晃:「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我尖叫道,「與其被攪合到這種事裡來,我真的寧可死在那個冬天!三尺白綾,死得幹幹淨淨!」
這一瞬間,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刺痛之色,似乎被我這句話所傷。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