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看見媽媽像小時候一樣,系著略微泛黃的圍裙,操著溫柔的吳儂軟語,站在白牆黑瓦的巷口朝正在玩泥巴的我招手:
「乖囡囡,快回家洗手準備吃飯了。」
……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
我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阿芷,快開門,我真的可以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
是裴琛的聲音。
可惜啊,已經來不及了。
我要死了。
被他和寧小煙逼成重度抑鬱症,自殺死在他這個心理醫生的面前。
以後他想起我的時候,會不會後悔,又會不會愧疚呢?
06
消毒水的味道縈繞在鼻尖。
掌心傳來一陣溫度,我的手好像被媽媽溫暖的手掌緊緊包裹著。
我努力想睜開眼。
睜開眼,我就能見到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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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下一瞬,我又看到了坐在我病床邊,緊握著我的手,撐著臂膀睡著了的裴琛。
他消瘦了許多,下颌線條愈發凌厲,人反倒更俊美了幾分。
一襲單薄修整的白襯衫,更襯出他寬肩窄腰,身形高挺。
微微敞開的領口處,鎖骨凹凸分明。
我曾無數次為他這張俊臉感到心動。
可現下,我隻覺得惡心至極。
我厭煩地抽回手。
裴琛猛地被驚醒。
隨後,我眼前一暗,被他緊緊攏進了懷裡。
「阿芷,你終於醒了……」
他紊亂的呼吸噴薄在我的脖頸上,聲音顫抖嘶啞:
「你為什麼這麼傻?你為什麼不聽我解釋?」
靠得太近,獨屬於他身體的冷松香淹沒了我的嗅覺。
那冷松香裡還摻雜了一縷清清淺淺的栀子花香。
是寧小煙的味道。
我不由一陣惡心。
我雙手撐在他胸前,用力推開了他。
「滾。」
或許是因為睡了太久,我艱難發出的聲音極其沙啞難聽。
裴琛呼吸一滯,半晌沒有再靠近我。
他愧疚地看著我:
「我對小煙隻是出於哥哥對妹妹、醫生對患者的責任感。」
「我隻是為了安撫她的情緒,才不得已撒了謊。」
「小煙她也不是故意刺激你的,抑鬱症患者很多時候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和行為。」
「你要生氣就生我的氣,別怪小煙,好不好?」
「小煙知道你自殺,病情又加重了許多,等你出院了,你能不能去安慰安慰小煙……」
不等他說完,我扯過身後的枕頭,狠狠朝他砸過去,歇斯底裡地質問他:
「你和寧小煙這對顛公顛婆想幹嗎就幹嗎,關我屁事!」
「但是,你憑什麼阻止我去死?!你憑什麼阻止我回家見媽媽?!」
隨後,我情緒瞬間崩潰,雙手抱頭,像可雲一樣癲狂地抓自己的頭發,身體不停發抖,抑制不住地慟哭出聲:
「你知不知道,隻差一點,隻差一點,我就能牽著媽媽的手回家了!」
裴琛怔住了。
作為經驗豐富的心理醫生,他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我嚴重的情緒問題。
他上前兩步,緊攥住我的手腕,雙眼通紅地盯著我,不由分說把我從病床上拉起來。
「阿芷,我們去心理科看一看好不好?」
裴琛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可他攥著我的手在不停顫抖。
07
從前,裴琛常對我說,一個人有沒有抑鬱症,從那個人推開他診室的門,看到那個人眼神的那一刻,他基本就能判斷出來。
我猜,他在心裡已經偷偷給我下了診斷結果。
隻是他不願相信那個診斷結果而已。
我拼命掙扎,可裴琛還是不由分說把我帶到了心理科。
逼我接受了一系列細致的心理測試和生理檢查。
檢查結果表明,我一切正常,沒有任何抑鬱傾向。
系統說,為了防止裴琛因為我生病對我生出憐憫,這算攻略中的作弊行為,所以它暫時抹除了我的心理異常。
拿到報告單的那一刻,裴琛狠狠松了一口氣。
他一臉看穿了我小把戲的陰沉神情:
「阿芷,總是因為小煙丟下你,確實是我的錯。」
「但你真沒必要用裝抑鬱症、輕生自殺這樣卑劣的手段和小煙爭奪我的同情和關注。」
裴琛對重度抑鬱症患者明明那麼熟悉。
熟悉到根本不可能有重度抑鬱症病人能逃過他的眼睛,也不可能有正常人能裝重度抑鬱症騙過他。
哦,除了我和寧小煙。
我明明得了抑鬱症,裴琛卻不相信。
寧小煙明明是正常人裝抑鬱症,裴琛卻深信不疑。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露出一個譏諷的笑:
「對啊,我在裝抑鬱呢,你說,我的抑鬱症是不是比寧小煙的更逼真一點?」
「畢竟,我隻差一點就自殺成功了,寧小煙自殺了九十九次,從來都沒有哪一次像我這麼成功吧?」
或許是聽出了我對寧小煙的冷嘲熱諷,裴琛皺了皺眉:
「小煙是我妹妹,你沒必要和她爭風吃醋。」
「不知道你們城裡人是怎麼樣的,反正我沒見過會接吻的兄妹。」
「你的思想怎麼能那麼齷齪?!我根本就沒有……」
裴琛語氣不悅,正要和我吵架,可他話還沒說完,手機就響了。
我看見屏幕顯示,是寧小煙。
電話那頭的人卻不是寧小煙,而是一個兇神惡煞的男聲:
「裴總,你妹妹在我們手裡,十分鍾內,你趕不過來,我們立馬撕票。」
隨後,是寧小煙嬌嬌弱弱的哭啼:
「哥哥,小煙好害怕,小煙的王子一定會來救小煙的,對嗎……」
她話還沒說完,電話猛地被掐斷。
裴琛眼底閃過一絲猶豫,但很快被擔憂覆蓋。
「阿芷,我必須去救小煙,這是我欠小煙的。」
「明天我再來看你。」
系統告訴我,這個綁架是寧小煙策劃的,如果這一次我能爭取讓裴琛留下來,它可以讓我繼續留在這個世界。
可我絲毫不想挽留裴琛,隻是冷冷地「哦」了一聲。
我不相信,這麼拙劣的綁架戲碼,裴琛看不出是假的。
他隻是習慣無底線縱容寧小煙罷了。
聽到我的回答後,裴琛的腳步卻頓住了。
他俊眉微蹙,臉上閃過一絲不悅。
「你還在生氣對不對?小煙都被綁架了,你為什麼還要和她爭?」
生怕他留下來繼續和我吵架,影響我自殺,我趕忙保證道:
「不爭了,以後都不爭了。」
裴琛怔愣了片刻,愈發惱怒:
「你應該知道的,以退為進這招對我不管用。」
說罷,他重重甩上房門,腳步聲漸遠。
這人,真是奇怪。
之前我不讓他去找寧小煙,他生氣。
如今我讓他趕緊去找寧小煙,他還生氣。
不過,我才沒空理他。
我還要趕緊回家呢。
環顧了一圈空蕩蕩的病房,我起身朝病房裡唯一的窗戶走了過去。
窗外的那棵大樹,葉子全落光了,隻剩光禿禿的樹枝。
灰敗得像我即將凋零的生命。
眼看裴琛那輛黑色的賓利開出醫院大門。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翻越窗戶縱身一躍,一分鍾都不想在這個世界多停留。
突然,下墜感猛地一滯。
一隻有力的胳膊將我拉回。
一張白帕捂住我的口鼻。
我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08
再睜眼,我和寧小煙被綁在一座廢棄廠房內。
兩個綁匪的刀分別架在我和寧小煙的脖子上。
呵,寧小煙自己和裴琛玩綁架的戲碼還不過癮,還非得拉上我做他們愛情的見證人,簡直有病。
裴琛站在對面,神色有些疲累:
「你們要多少錢都可以,放了小煙和阿芷。」
想來,他也看出了這場綁架的蹊蹺。
綁匪冷嗤一聲:
「你隻能選一個,另一個我們要留著當人質,等五千萬到賬,我們再放另一個。」
寧小煙哭得柔弱破碎:
「哥哥,救救小煙……」
裴琛猶豫的眼神在我和寧小煙身上徘徊。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可糾結的。
明明他最後一定會選寧小煙。
或許是覺得裴琛糾結了太久,寧小煙哭著哭著突然輕咳了兩聲。
綁匪像是得了指令,下手突然變重,一陣劇痛,刀在我的脖子上劃出一條血痕。
我轉頭看寧小煙,刀堪堪在她脖子上勒出一條紅痕。
寧小煙卻立刻嚇得渾身發抖:
「哥哥,小煙好怕,小煙不想像七歲那年一樣又被壞人抓走了……」
裴琛看向她的眼神明顯心疼了。
即使他知道是假綁架,他也不舍得寧小煙受到哪怕一點傷害。
他又一次愧疚地望向我:
「阿芷,小煙身體弱又有抑鬱症,實在不適合留下來當人質,我知道你一直很堅強……」
他話還沒說完,寧小煙就被綁匪迫不及待地松開了。
經過我身邊時,她極得意地輕笑了一聲:
「姐姐吃了那麼多安眠藥還沒死真是可惜了。」
「不過姐姐就算學小煙鬧自殺,也沒用,小煙不是告訴過姐姐嗎,哥哥心裡的第一位永遠是小煙。」
她的聲音很輕,惡意卻很重。
幾乎是恨不得我立刻死在她面前。
隨後,她像隻受傷的兔子,竄進了裴琛懷裡。
瑟瑟發抖的嬌弱摸樣,惹人憐愛。
裴琛心疼地抱著她,試圖安慰我:
「阿芷,你等我,我一定會救你的。」
我平靜地看著他。
「不用了。」
我奮力掙扎,或許是因為綁架戲碼早已結束,寧小煙僱來演戲的綁匪不知道我在演哪一出,也不敢對我下狠手,我順利搶到了他們手裡的刀。
寧小煙被我嚇得臉色一白,往裴琛懷裡縮了縮。
裴琛神色一驚,下意識側身護住了她。
「小煙她隻是貪玩,你沒必要傷害她。」
呵,他果然知道這場綁架是假的。
我笑著笑著,笑出了淚。
隨後,在他防備的目光中,我決絕舉刀,抹向自己的脖子。
死了,就能回家見到媽媽了。
不知道我昏迷的這五年,媽媽過得好不好。
是不是為了重病的我日夜奔波操勞,又蒼老了許多。
系統說,因為媽媽一直沒籤字放棄救我,所以我攻略失敗後,才有了能回到原世界的可能。
ICU 的治療費用那麼昂貴,媽媽要起早貪黑賣多少個的包子,才能一直維持我的治療呢?
鮮血飚濺到裴琛臉上的那一刻,他呼吸一滯,推開了懷裡的寧小煙,跌跌撞撞向我撲來,伸手想要阻止我。
但已經來不及了。
他紅著眼,拼命捂住我不斷滲出血的脖子,恐懼讓他的聲音止不住地發顫:
「阿芷,你……你居然真的想尋死?你……你不要我了嗎?」
「難道,難道,他們給的心理診斷結果真的都是錯的……」
都?
呵,裴琛終於肯承認寧小煙的抑鬱症是裝的了?
我兩眼一黑,徹底昏死了過去。
09
再次醒來的時候。
裴琛把我囚禁在了他的別墅裡。
短時間內多次自殺、情緒極度激動悲憤、言語消極厭世……
即使所有檢查都表明我心理狀態很正常。
可裴琛,開始選擇相信他自己專業的判斷——確定我真的陷入了重度抑鬱。
他將我死死禁錮在懷裡,聲音顫抖:
「我可以救你的,我一定可以救你的,我學了那麼多年心理學,救了那麼多患者,我不可能救不了你……」
可其實,他心裡再清楚不過。
在醫學統計裡,像我這樣反復自殺的重度抑鬱症患者,一年內的死亡率,是極高的。
隻有他有一刻松懈、有一刻看不住我,我便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再次自殺。
裴琛在試圖否認他畢生所學,試圖拯救我。
怕我找到自殺的機會,他不讓我做任何事情,也不許我碰任何東西。
他給我喂飯、替我刷牙、幫我洗臉……
就連我洗澡和上廁所,他都會守在門口,死死盯著我。
夜裡睡覺,我不許他上床。
他便趴在床邊睡。
一米八八的身高,長手長腳縮成一團,像狗一樣扒著床沿。
隻要我稍微一動,他就會從床邊彈起身,立刻進入警覺狀態。
白天,裴琛最喜歡做的事,便是沉默地抱著我,聽我歇斯底裡地詛咒他不得好死。
等我罵累了,他便將稜角分明的下颌抵在我的頭頂:
「阿芷,隻要你答應我好好活著,怎麼罵我都無所謂。」
「你還肯罵我,說明你還在乎我,還在乎這個世界。」
我冷笑著刺激他:
「裴琛,你應該知道,重度抑鬱症患者如果不吃抗抑鬱藥物,勉強活著也隻是痛苦得生不如死吧?」
「你與其因為愧疚自私地把我留下,倒不如讓我死個痛快。」
自從裴琛把我帶回別墅,無論他用什麼方法,我都沒吃過一粒抗抑鬱的藥。
因為沒有藥物的幹預,我的抑鬱症逐漸加重,出現了軀體化症狀。
一旦我情緒激動,便會四肢發麻。
靜坐的時候,我的耳朵裡會突然出現一陣嗡嗡的轟鳴,然後短暫失聰。
我的心髒好像時刻被人用力攥著,疼得喘不上氣。
我還出現了非常嚴重厭食和睡眠障礙,常常一整天都滴米不進,或者一整夜都隻是呆呆地盯著天花板,睡不著覺。
我的痛苦具象化地展示在裴琛眼前。
這些抑鬱症發病的典型症狀,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
我在賭。
賭裴琛心軟。
放我一條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