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被鎮魂珠定了十三年,我魂魄都無聊到要散了。
卻遇到了被侯府趕出門的真千金。
她躺在我的骸骨上,一行行掉眼淚:
「我想死,你想活,我們換一換吧。」
1
我想不到自己隻剩一縷幽魂,還能被人看到。
更想不到,能看到我的人還是侯府丟失的真千金。
半年前侯府接她回府時,路過我這一畝三分地。
馬車停在了我屍骸養大的桃樹下,猴急的老媽子捂著後庭,蹿進了草叢裡一瀉千裡。
車裡落了一個人,正是被侯府找回來的千金孟錦。
那張巴掌大的小臉與我四目相對時,頓時嚇得慘白。
我死相不好。
朱鹮那個賤人,挖了我的眼珠子,劃爛了我那張為沈翀所神魂顛倒的芙蓉面。
連我耍得一手好刀的雙手,都被生生砍斷扔進了王府後院的魚池裡。
骸骨被釘在這亂葬崗裡,我無聊透了。
每天都倒吊在歪脖子的桃樹上蕩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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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風一蕩,我血淋淋的頭,正好落在孟錦面前。
她烏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溜圓。
我滴答滴答的無形血正好落在上面。
龇了龇獠牙,我衝她面門吹了口氣。
「把你幹糧給我聞一口,饒你不死。」
2
她哆哆嗦嗦掏半晌,才捧出兩個冷饅頭。
失望至極。
「打發要飯的呢,我要聞好的。那樣的。」
我長舌頭一伸,指向了不遠處的小廝與馬夫手裡的豬肉幹。
她隨我看了一眼,繼而面色窘迫,羽扇一般的眸子垂了下去,聲音細弱蚊吟:
「我還沒有認祖歸宗,勇毅侯府不養闲人,我的幹糧是自己帶的。」
我三尺長的舌頭,頓住,繼而慢慢收了起來。
侯府家大業大,扔出去喂狗的饅頭都比她手上的精細。
十幾年前我在宮宴上見過那個養女,穿金戴玉,宛若仙童,比皇室公主都不落多少。
那時候的侯府夫人在提及自己丟失的女兒時,還在人前落過淚。
「眼前的慰藉,才免我度日如年。」
可不過十幾年,她竟將親生女兒遺忘怠慢成了這般模樣。
不被愛的人,連接她回家都抽不出身來。
我不過躺在樹頂上感慨了一下世態炎涼,孟錦就心軟了。
「給你!」
她壯著膽子問馬夫要了半塊被啃咬過的肉幹,舉在手上,怯怯地連頭都不敢抬:
「別哭了。」
「我給你想了辦法。」
我一怔,才發現空落落的眼窟窿裡又在冒血串。
「我沒有......」
啪——
3
我話還沒說完,老媽子的戒尺就穿過我腦袋打在了她的手上。
「做小姐的要有做小姐的規矩,侯府是何種勳貴人家,如何能吃嗟來之食。一塊肉幹就讓你丟盡了侯府的臉面,低賤下作,該罰。」
肉幹落地,沾了灰土。
小廝與馬夫踩了一腳,叉著腰杵在老媽子兩邊說起了風涼話:
「就這做派,連小姐院裡的翠竹都比不上,還小姐呢。」
「要不是聯姻要用人,你以為誰願意接她?侯爺與夫人五年前就去看過了,嫌她目不識丁上不得臺面,就沒要。」
「擺小姐勢頭,也不瞧瞧自己什麼來頭。刷糞桶長大的孤女,永遠洗不掉一身屎臭。」
孟錦攥緊了衣袖,無地自容的頭也不敢抬。
三人卻越發得意起來,惡語連珠,全是貶低與笑話。
老媽子戒尺上不斷落下的規矩,和馬夫小廝幸災樂禍的笑聲,好吵。
我又想起了殺人的那些日子。
「你見過人肉秋千嗎?」
淚汪汪的孟錦一怔。
「今天你就要見到了。」
我長舌一伸,老媽子被我卷到了桃樹上,鉗狀的樹杈卡著她的脖子,我吹一口氣,她便撲哧撲哧蕩了起來。
「要再快點嗎?」
孟錦呆住了。
老媽子被卡得快死了。
馬夫和小廝大叫著過來幫忙。
我桀桀一笑:
「要看風火輪嗎?」
馬夫和小廝被卷在樹枝上,不要命地轉。
他們歇斯底裡地叫,屎尿橫飛。
哭爹喊娘裡,一個個翻了白眼。
小姑娘嚇著嚇著,就笑了。
一炷香後,三個昏倒的人整整齊齊躺在地上。
「都拉身上,能比誰光彩。」
我和孟錦捧著肉幹,大快朵頤。
「你叫什麼名字?我回京攢錢幫你超度。」
我的名字她沾不得。
何況我,也超不了度。
「鎮魂珠打過的,別白費力氣了。況且......」
我沒說,況且我快魂飛魄散了。
「你隻管說他們被鬼掐了,這副模樣,他們自己也隻敢說怕是青天白日見了鬼。」
我又吊回了樹上。
「好好活著,畢竟我最想的就是活著。」
活著讓那些賤人下地獄。
她怔了一下。
「你喜歡聞肉,我下次來看你,給你帶燒雞。」
她走的時候信誓旦旦說下次會帶燒雞來看我,可一走就是半年。
4
「鎮魂珠我知道,若要自由,隻能以命換命。我刻意去護國寺請了符篆,隻要你點頭,我便把我的命給你。」
驚雷陣陣,映出了孟錦那張慘白的臉。
與半年前的鮮活不同,她氣若遊絲,倒在我桃樹下,再沒了力氣。
「我沒有忘了你,我隻是出不來。沒有燒雞,你別怪我。」
「你看我,到死還想著你呢。」
她隻求一死,哪裡不行。
偏偏京城到這裡三十裡地。
她踩著泥濘要走整整一夜。
「誰把你逼成了這樣?孟家?」
她決然一笑,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下一瞬,鋒利的匕首瞬間便劃開了她的手腕。
「是世道,是我愚鈍懦弱不如別人,這是我的命。」
鮮血湧出,沾在了她藏在懷裡的湿答答的符篆上,現出金光。
「過來呀,過來抱抱我,你是唯一護過我的人了。」
「哦,你沒有手,那我抱你。」
饒是我如何想救她,也不過是一次次的徒勞無功。
「我想死,你想活,我們換一換吧,求你。」
一個人想死,別人是救不了的。
她將傷口撕得更深,鮮紅的血被雨水衝刷,蔓延而下,我整個骸骨都染上了血腥。
「活得已經這樣辛苦,別讓我死不瞑目了。至少,你活著就還有人記掛我,不是嗎?」
她的三魂六魄慢慢飄出,越來越淡,隻剩一口氣吊著了。
我靠近她。
「你有什麼願望?我幫你,我都幫你。」
她笑了,緊緊抱住了我。
將臉深深埋進了我的懷裡。
「你要好好活,我來生投個好人家。我們,都賺了。」
賺了嗎?
除非拉下所有人陪葬,否則就是枉死!
那夜,侯府死了個沒人在乎的真千金,亂葬崗裡卻復活了一個鬼羅剎。
桃樹一夜枯死,我帶著孟錦的身子下了山。
來生我不曉得,此生我就要血債血償。
5
回京之前,我入了趟護國寺。
那裡有個終生茹素為兒子祈福的皇太後。
從前她不喜歡我,罰我跪時,落下了我八個月的孩子。
可現在,我告訴她她兒子死的真相後,她急不可待地要上我的賊船,與我一起掀起風浪,殺回紫荊城了。
協議達成,趕在侯府千金及笄那日,我回了侯府。
滿堂歡喜裡,所有人圍在假千金夢雪如的身邊,千金難得的珍寶首飾,不要錢得堆在她面前。
人人都在恭喜她長大了,叮囑她要謹言慎行,莫要耽誤了自己。
花團錦簇裡,盡是人生得意。
隻沒人記得,今日也是孟錦的生辰。
侯夫人將嬌俏的假千金攬進了懷裡,十幾個大盒子整整齊齊堆在她面前。
「這是你祖母嫁妝裡的東西,母親也是生了你阿兄才拿到了手上。母親不給別人,隻給我的如兒。」
夢雪如嘴巴一嘟,撲進侯夫人的懷裡,露出了天真又狡黠的笑:
「就知道母親第一愛我,如兒好愛好愛母親。」
侯府世子孟雲廷一臉溫柔地走上前去,獻出了他的珍寶:
「母親的傳家寶阿兄可沒有,隻這御賜的五色瑪瑙,可是阿兄從三皇子手上求來的,意義自然大不相同。」
三皇子?
排行三,是他沒錯了。
呵,倒是意外之喜。
高座上的侯爺得意地捋了捋胡須:
「父親的禮物也不差。我觍著臉求了聖上,待你及笄後,便為你與三皇子早早賜婚,也讓我的掌上明珠得償所願。」
夢雪如眼睛頓時就亮了。
卻不忘衝侯爺跺腳:
「爹爹羞死了,大庭廣眾之下說這樣的事情,女兒不理你了。」
眾人被逗得哈哈大笑,言語裡全是裹著蜜的甜膩。
隻有我的身體裡,還帶著孟錦觸及即痛的暗傷。
冷風一吹,寒入骨髓,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冷戰。
「你還曉得害羞,不是沒皮沒臉慣了的嗎?」
「阿兄大壞蛋,母親,你說他嘛。」
「好好好,母親這就訓他。雲亭,莫要欺負你妹妹。罰你明日帶妹妹逛街,所有的錢都你付。」
孟雲廷叫苦連天:
「母親這是為難人,您又不是不知曉,我的一點私庫都花在小饞貓身上了。」
孟雪如吐著舌頭做了個鬼臉:
「活該,嗚啦嗚啦。」
「那麼我呢?」
哄堂大笑裡,我就這麼煞風景地走了出去。
「該給我什麼?」
6
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臉上皆是被掃了雅興的不悅。
孟雲亭冷臉斜了我一眼:
「還知道回來,以為你多有骨氣呢,竟也混不下去灰溜溜滾回來了。」
「你知不知道雪如因為你的離家出走,擔驚受怕的好些日子都吃不下睡不著。」
「敢與人私奔,你當真好不要臉。侯府都因你丟盡了顏面。」
孟雪如見我回來愣了一下,卻迅速收起一閃而過的恨意。
咬著唇,無辜的雙眼上湧著水汽,拽拽孟雲亭的衣袖,她委屈巴巴:
「阿兄,別這麼說了。」
「我已經不怪姐姐了,雖然她將我趕出了府,害我差點沒了命。但畢竟我受了侯府這麼多年富貴,我知足的。」
「想來私奔的事也是受人慫恿,如今姐姐定是知錯。」
繼而看向我,一副真心為我好的樣子:
「既然姐姐回來了,我想,我也該將姐姐的一切還給姐姐了。」
「隻是姐姐,這些日子你不辭而別,讓父親母親操碎了心,你莫要忘了給雙親賠個不是。」
孟夫人狠狠瞪了我一眼,冷笑著拒絕:
「我可受不起。」
「上次給你道歉後,便將你推進了水裡。」
「若給我道歉,保不齊我這把老骨頭也填進去了。」
「再說,為娘隻有一個女兒,便是雪如你了。莫拿別人折煞了我。」
孟雪如朝我為難地眨巴眨巴了大眼睛。
「姐姐,你快認錯啊。」
侯爺見我無動於衷,冷厲吼道:
「還不快跪下!」
7
我紋絲未動,身體卻本能地傳出難過與心疼。
那是孟錦,她靈魂都不在了,身體都還在難過。
直視著幾人,我給了他們最後一個機會:
「她有的,我不該有嗎?」
「你也配和雪如比。」
孟雲廷大怒。
「鄉野村姑,不知禮數,幾次三番丟侯府的臉,若非雪如護你,你早就死了一萬次了。」
「與人私奔?誰告訴你們的?」
夢雪如咬著一副天真懵懂的樣子,一步步朝我走來,邊走邊說:
「姐姐別怕,你既然回來了,自然有家人為你善後。」
「那封信,我已經替你毀掉了。隻要你在父親母親面前認個錯,侯府裡你還是大小姐,我們一家人依然和和睦睦的。」
「看看你妹妹,到這個時候了都還在為你說話,你竟那般不知好歹,一而再再而三陷害於她。怪我偏疼了她,你自己說你哪點比得上她!」
「你母親說得沒錯,若非你乃我們親骨肉,我早將你這爛泥扔去了莊子上。」
「父親母親就是太心軟,她這樣的禍害,就不配為我孟家子孫。」
「你們不要這麼說了,她會難過的。」
孟雪如親昵地攀上我的手臂,目光一沉,尖銳的指甲掐進了我的皮
「你說是嗎,姐姐~」
斯~
她做好被疼痛的我甩開後,順勢摔倒的準備。
可我連動也沒動。
僵在原處,她咬著不甘,低聲衝我叫囂:
「竟長進了,真有你的。下賤貨,怎麼沒死在外面。」
這般不入流的伎倆便逼死了孟錦?
我不禁啞然。
「這麼說,我與人私奔的事,是從你嘴上說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