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下聲,緩緩,「這東宮這麼多人,殿下永遠不會知道,身邊哪一個人、哪一天,會變成我。」
「再退一步,就算我最後魂飛魄散了,可在我非自願的情況下被拉出肉身,被附身者還是會死。」
「當啷」一聲,鍾睿手一松,一直抓在手中的長劍,頹然落地。
他低垂著頭。
「你要什麼,孤的命?你拿去。」
我哼笑,「那多便宜你啊。殿下這種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就算刀砍在身上,你也是不知道疼的。唯有傷了你最愛的人,你才知道疼。」
「這樣吧,殿下若真的那麼愛她,不如把你自己的身體讓出來,讓我也當一當太子,嘗一嘗對別人生殺予奪的滋味,好不好?」
46
「後來呢?」青鳥推搡我,「他怎麼說?」
我看了一眼不遠處,靜靜坐在樹下曬太陽的陸初瑤。
「他說好。」
青鳥「嘖」一聲,「原來這人還是長了心的。」
「是。」
我嘆息,「也因此,才會信了我的話。」
「那你就準備繼續騙他,說你附了陸初瑤的身,然後在他身邊待下去?」
青鳥皺眉,語氣裡滿是不高興,「那得待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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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扯了把草,「快了,半個月後,就是中秋宮宴。」
「我在那裡,給鍾睿準備了他的結局。」
我和青鳥聊了很久,陸初瑤卻沒來問過我一句關於鍾睿的近況。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關心,還是不敢問。
或者兩者皆有吧。
生死裡走過一遭後,我什麼都看得透了。
唯獨不懂凡人之間所說的「愛」。
47
接下來的半個月裡,東宮的人都發現太子和太子妃的關系又變了。
從前是舉案齊眉恩愛有加,後來不知為何太子妃生了場病,就不理太子了。
太子就天天去哄她。
而現在,太子妃對太子恢復如初,像從前一樣與他言笑殷殷,反倒是太子神色陰鬱,再不見一絲笑意。
就像現在,鍾睿在書房泡了一整天,我親自端著熱湯送到他面前。
掀開碗蓋,一陣撲鼻的肉香。
「殿下,這肉湯熬燉了大半日,正是鮮美軟爛的時候,您快嘗嘗?」
我把羹勺塞到他手裡。
鍾睿牙關緊咬,手指握著勺子,用力到指節發白。
我揮揮手,僕從們全都退出去。
我施施然坐下,撐著一邊額角悠悠嘆,「唉,為了給殿下做這肉湯,臣妾可是被灶火燙了好幾下呢。」
「殿下要是覺得這碗不好喝,那明日我再重做,一直做到殿下滿意為止,可好?隻是在那之前,怕是免不了要再被多燙幾次了。」
「叮當」,羹勺碰到湯碗的聲音。
鍾睿緩緩舀了一勺湯,送進嘴裡。
我笑,「好喝嗎,殿下?臣妾專門跟廚子學的,這味道保管跟殿下當年天天喂我喝的那些一模一樣。」
他看也不看我,木了一般將那碗湯盡數喝完。
最後喉間翻湧,才逼出一聲,「滾。」
後來我又買了一把新的琴,配了上好的琴弦。
卻跟丫鬟說,「琴都是有靈性的,越好的琴,就要用最誠的心對待。送我這琴弦的師父說了,必須要高貴之人親自上弦調弦,才能彈出最好的琴音。」
於是我就自己調琴弦。
未修整過的琴弦繃緊最是鋒利,我不過調了一條,指間便被勒出血痕。
丫鬟勸也勸不動,隻好去請太子。
鍾睿過來,一言不發,把那琴抱到自己案前。
我就在一旁坐著,看著他親手上弦,一夜間,十指鮮血淋漓。
諸如此類的事情發生了太多次。
我逼著他不得不面對我,卻不能傷我分毫。
直到最後,某夜鍾睿在書房閱覽文書,忽然毫無徵兆地吐血昏迷。
太醫來看,都說是神思鬱結,心魂難寧,才痛入心肺,傷淤見血。
消息傳到我房中時,我吹滅燭燈,安然就寢。
「你也終於嘗到誅心之痛了啊,殿下。」
48
到了中秋宮宴時。
剛進宮,官員們就發現太子有些不對勁。
往日運籌帷幄,千算在心的人,這日不知為何,看起來卻有些神思倦怠,神情恍惚。
一眾官員紛紛圍上前去慰問:
「聽說殿下最近身體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可召太醫看過了?殿下若需要什麼藥材盡管開口!」
「說什麼呢你,這天下難道還有殿下求不到的藥材?」
「是是是,殿下想要什麼得不到,是下官失言了。」
這句話像針一樣,往鍾睿耳朵裡鑽。
他忽而開口,「既然知道失言,那便自己出去領罰吧。來人,把他拖出去,廷杖二十。」
我坐在宮眷席間,不遠不近,正好能看到此間情景。
那官員大驚失色,瞬間跪倒,「殿下饒命!」
旁邊的官員哪還敢站著,紛紛都跪了下來。
卻都臉色各異。
且不說這是中秋宮宴,一年中最是喜慶的節日,太子殿下這樣就要見血光,本來就不妥。
更何況,若是私下處罰也就罷了,宮宴之上還有陛下,雖則此時尚未入席,可太子這樣公然下令廷杖,若被有心之人拿了話柄,豈不造成父子嫌隙?
那官員還在求饒,眼見鍾睿臉色冰似霜雪,我這才站起來,幾步走到他身側,挽住他的手。
「殿下莫要生氣了,今日是多好的日子,該和和氣氣的,是不是?」
鍾睿冷眼看我,嘴唇緊抿,卻沒反駁。
我揮揮手,笑言:「各位大人快散了,去喝酒吧!」
此事自然是傳到了皇帝耳朵裡。
是以入席時,皇帝的臉色並不是很好。
後來我按照原先的安排,彈了一曲琴。
樂聲蕩漾,滿宮喝彩。
一眾官員都誇太子妃德才兼備,是與太子最好的良配。
宴席前的小插曲似乎就這樣被淡忘了。
連皇帝的臉色都緩和了幾分。
隻有鍾睿。
他仿佛沒有聽到那些誇贊的話,神色冰冷,不為所動。
宴後,老皇帝把我和鍾睿單獨留下,叫去了御書房。
49
「今日要不是阿瑤攔著,你是不是還要替朕頒聖旨殺頭了?」
御書房裡,老皇帝臉色鐵青,詰問鍾睿。
他跪在地上,「兒臣不敢。」
「不敢?」
老皇帝一個奏折就扔到他臉上,「朕看你敢得很!平日裡籠絡群臣便罷了,怎麼現在到了朕的宮宴,還敢做起朕的主了?」
不等鍾睿說話,我俯身拜倒,「父皇息怒!殿下隻是最近操勞過度,又病了一場,尚未休息好,今日才逾矩的,實乃無心之舉,父皇息怒!」
老皇帝按住怒氣,指著鍾睿,「還好有阿瑤,不然朕看你今日怎麼收場!」
又衝我嘆氣,安撫道,「都起來吧,阿瑤,當日皇寺高僧說過,你天生鳳命,既然你在這臭小子身邊,就多多規勸著。」
我俯首正要應下。
一直在旁沉默的鍾睿卻忽然把我扯住,「她不是。」
皇帝愣住,「你說什麼?」
鍾睿看也不看皇帝一眼,硬生生扯著我站起來,眼角通紅,「她不是孤的太子妃,孤的太子妃也不是什麼天生鳳命。」
「父皇,兒臣騙了您,一切都是假的,兒臣要休妻。」
皇帝氣急,「你在說什麼胡話?是不是病糊塗了!來人!傳御醫!」
鍾睿用了大力,緊緊扣住我的手臂。
我並不掙扎,隻冷冷地、嘲諷地看他。
我湊到他耳邊,「這就是殿下想出來的辦法嗎?你覺得你離開陸初瑤,我就不會再為難她?」
「殿下如此想要我從這具身體裡滾出去……」
「今日我就如了殿下的願。」
「可是殿下,你不妨猜一猜,這麼近的距離,我下一個目標,會是誰呢?」
我有意無意,向老皇帝那一瞥。
鍾睿想也不想,幾乎是本能地,一把將我推倒在地。
欺壓而上,雙手就來掐我的脖子。
「妖孽!」
50
我假模假式地掙扎了幾下。
但鍾睿使出了真力。
不過幾息,我眼前就一陣陣發黑。
朦朧間,似乎聽到皇帝在喊人。
好像進來了幾個內侍,合力才把鍾睿從我身上拉開。
他猶自掙扎,還想往我這邊撲。
我仰著被他掐到青紫的脖子往皇帝那邊爬去,「父皇救兒臣!殿下要殺我!」
老皇帝也顧不上那麼多,幾步下來扶我。
他扶住我手臂那一刻,一絲紅光從我手上一閃而過。
所有人都看到了,老皇帝也看到了,鍾睿也看到了。
但是在這樣的情勢下,那一閃而過的虛幻光芒,對其他人來說,可能隻是氣血上湧的一瞬眼花。
對鍾睿來說,卻不是。
因為我馬上就軟趴趴地倒在地不起。
他掙脫了內侍的阻攔,跌跌撞撞地奔過來,一手探向我的鼻間。
當然探不到任何鼻息。
他語氣顫抖,「……阿瑤?」
無人回應。
而咫尺之外,皇帝驚怒交加,對著他大喊,「逆子!你到底要幹什麼!還不把他拖出去!」
隻這一句,鍾睿徹底瘋了。
撲到皇帝面前,像先前掐我那樣,去掐皇帝的脖頸:
「滾出來!」
「還不快滾出來!」
還好御林軍及時趕到,把鍾睿從皇帝身上拽了下來。
51
從這一日起,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殿下瘋了。
皇後親自跪求,皇帝念及多年父子親情,留了他一條命。
褫奪儲君位,皇室族譜去名,貶為庶人,囚於府內,終生不得出。
昔日熙熙攘攘的東宮,成了廢府一座。
鍾睿時時坐在書房。
手上不知哪裡來的半截斷木,拿著筆,在那木頭上描畫一張面容。
極輕極輕的聲音,從他嘴裡吐出,像怕驚擾到了什麼。
「阿瑤, 對不起。」
「是我殺了你。」
「我沒有騙你,你本來就該是我的太子妃、我的皇後, 你永遠都是我的。」
「阿狐也是, 是我把它從街上撿回來的,它也該永遠都是我的。」
「你來找我好不好?連阿狐的鬼魂都能回來找我, 你為什麼不能?」
畫著畫著, 他從袖間摸出一條早已磨損的吊墜,上面的珍珠早已黯淡。
他將那吊墜纏繞在那截斷木上。
「阿瑤,阿狐很可愛……你會喜歡的。」
「你戴著它,永遠在我身邊,好不好?」
「喏。」
「(清」陸初瑤凝望他的目光,深邃如海,卻毫無波瀾。
而我。
我想起來, 那年剛把我撿回府時, 他也是這麼說的。
「你啊, 以後不要亂跑了, 就留下來, 永遠在我身邊, 好不好?」
52
青鳥在外面不耐煩地踢飛一顆石子。
陸初瑤回過神來, 「走吧。」
青鳥覷著她神色, 眼珠一轉,朝我努努嘴:
「這麼不舍得?讓她幫你。這丫頭的攝魂術已經練回來了,隻要你想,她能洗去他的記憶,讓你帶他走。」
她抬眼,最後環顧了這荒涼的東宮。
最後, 目光落定在鍾睿身上。
良久,她搖頭,「不了。」
她說,「這是他的東宮, 就讓他永遠留在這裡吧。」
青鳥聽完,難得贊了一聲,「我就覺得你挺有慧根的,怎麼,考不考慮跟我們一起修煉?」
陸初瑤猶豫,「我可以嗎?」
我拉著她跳上青鳥的背, 「為什麼不可以?」
「死鳥,回梧桐林,給她一片梧桐葉!」
青鳥沒好氣,「那樹都快給你薅光了, 老鳳凰回來看見,要罵死我的。」
「老鳳凰還不知道多少年才回來呢,等他回來,那樹早就長了幾輪了!別廢話, 給不給?」
「給給給……你哪次要我沒給?」
青鳥一聲啼鳴,直入晴空。
清風徐來,是個曬太陽的好日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