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我不想了。
因為我全身的靈力都在外散。
再不想辦法,我就會死。
九尾狐的尾巴是靈氣蓄積之處,關鍵時刻,斷尾能保命。
我用最後的靈力化成了一把利刃,斬斷了自己三條尾巴。
斷尾之痛,勝過剝皮抽筋。
但三條尾巴換來的靈氣,暫時補足了我失去的半身精血和內丹虧空。
讓我能撐著回到狐狸洞,才敢疼暈過去。
再後來我在梧桐林裡醒來。
青鳥皺著眉頭蹲在我身邊,冷飕飕地問我:
「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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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在梧桐林也想了很久。
我怎麼把自己搞成這鬼樣子?
青鳥是老鳳凰的近侍,一身本事自然了得。
可我從前和他打架,使出全力時也能把他揍個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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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喝了碗肉湯,醒來就變成了連路都走不穩的廢物?
我的內丹哪兒去了?
我天天躺在樹下自言自語,來來回回就那幾句,青鳥實在是煩了。
有一日忽然化回原身,將我叼到背上,背著我飛去了東宮。
他停在東宮上空,問我,「感覺到了嗎?」
自然是感覺到了。
我內丹的氣息。
但那時它已經被制成了項鏈,掛在太子妃的頸間。
獸類幾乎從不會哭。
可那天我趴在青鳥背上,「啪嗒啪嗒」掉眼淚。
我說,「那是我的,我得拿回來。」
17
我在池塘邊坐了半宿,直到傻鯉魚撐得在水裡圓滾滾的,遊都遊不動。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鍾睿每晚在書房議事,回臥寢時,一定會經過後花園。
果然,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再喂它就要撐死了。」
我回頭。
其實他還是變了的。
隻是我從前看不出來。
小時候他身上隻有淡淡的書墨香,摻雜著一些名貴香料的味道,很是好聞。
但現在他走近我,我最先聞到的,是鋒利的血腥氣。
「大膽!」他身邊侍衛喝道,「見到殿下還不行禮?」
我抬頭望著他,望了半晌,伸出手去:
「坐太久,腿麻了,殿下能拉我一把嗎?」
他不甚在意,自然伸過手,將我從地上拉起。
一邊屏退了侍從。
「緣何風露立中宵?」
我指指池塘,「那魚總是一副吃不飽的樣子,我就一直喂,喂著喂著,就到現在了。」
他語氣溫和,「前兩日下人回話,說這魚已經好久不曾好好吃食,連阿瑤都來過,看起來倒是與你投緣。」
「不過它不是吃不飽,它是不知道飽。」
他淡淡地說,「你一直喂,它就會一直吃,直到最後活活撐死。姑娘喂了這一頓,明日孤就得讓人停它一天的食料了。」
「這樣啊,」我嘆,「那真是不好意思,給殿下添麻煩了。」
他搖頭,「無妨。怪它自己不會說話,不能自己告訴你。」
我笑,「殿下這話說的,好像這世間還能有飛禽走獸能說話似的。」
他不做聲了。
我便也不多話。
就這樣靜靜地在池塘邊吹了會兒夜風,終於,他又開口了。
「孤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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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我佯裝驚訝,「殿下還有這般奇遇,見過會說話的飛禽走獸?」
他目光始終落在池塘水面上。
他說,「有些時候,足夠通靈性的動物,不說話也能讓你知道它在想什麼。」
「孤從前養過一隻小狐狸,足夠聰明,足夠通人性,一雙眼睛總是水靈靈的,看著就很機靈。」
「它就知道跟孤表達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碰到喜歡的東西就叼著不放,不喜歡的看也不看一眼。」
「那時孤總是帶它來這池塘戲水,每次它想來,就滿院子找我,然後叼著我的衣角往這邊跑。」
「孤心煩的時候它也知道,就靜靜臥在我腳邊,不吵不鬧。」
我回,「畢竟是狐狸嘛。」
他無言一笑,「是。」
「孤把它養得很好,也很討人喜歡,一身皮毛光滑如緞,誰見了都要贊一聲靈動漂亮。」
我問,「可是民女來東宮這許多日子,卻沒見到什麼狐狸?殿下說是從前,那隻小狐狸,是跑丟了嗎?」
鍾睿看我一眼,搖頭,「不是。」
他說,「孤殺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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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邊拂過一陣風。
深宵月下,吹到身上,尤顯冰涼。
我盯著他。
「為什麼呢,殿下?」
20
鍾睿也看向我。
眼裡有冷峻莫名的光。
「姑娘可聽過『懷璧其罪』的道理?」
我靜靜望著他。
「孤把它養得太好了,光是那一身皮相,都世無其右。」
「可是後來,孤知道,原來除了皮相之外,它還有更美的東西。」
他長嘆一聲,「隻是皮相,孤已經不舍得旁人覬覦它分毫。」
「若再加上比那皮相更美的呢?」
「那是孤的小狐狸,任何人都不能多看一眼。」
「不管它有什麼,都是孤的。」
「但它太聰明,總會有那麼一天,它想離開這院牆,回到外面的世界去。」
「它若是離開孤,還怎麼活呢?剛遇見它時,它隻會在街上偷東西吃。」
「與其有這麼一天,讓它離開孤,或者為別人所得,那倒不如,全都留給孤。」
「所以孤殺了它,留下了它最美的東西。」
「於今那東西日日都在孤身邊,永遠也不用擔心會離開了。」
說到這時,他已經把我送到客院門口。
這一路走來,夜風吹得我骨頭縫裡都發冷。
鍾睿止步於院門外,「故事講完了,姑娘早點休息。」
我微微低垂眼眸,「殿下跟我講這樣的故事,我是會怕的。殿下難道不怕我連夜逃走,再也不回來教太子妃學琴了嗎?」
他淡然。
「姑娘能練出一手絕世琴藝,自然胸有丘壑。孤知道,你入東宮,必有所求。」
「隻要你能教好阿瑤,之後姑娘無論要什麼,孤都能給你。」
我迎上他的目光。
「好啊。」
我歪頭一笑,「那就一言為定。」
21
快到月中,這日陸初瑤練完琴,跟我告假。
「明日我要出門,阿音你也歇一歇,有什麼事就吩咐我院子裡的人去做。」
跟她呆了這些時日,我漸漸摸清了她的脾性,學琴倒是認真,進入狀態後,倒也沒有再跟剛開始一樣喊難。
我隨意撥著弦,「太子妃明日出去玩兒嗎?」
她擺手,「不是,明日十五了,每月這天,我都要去城郊義診。」
「義診?」
她「嗯」一聲,倒是坦然,「你應該也知道,我父親是御醫,我從小耳濡目染,也略懂些醫術皮毛。城郊那片有個貧民窟,大多數人都請不起大夫,我便時時去看看。」
旁邊陪嫁丫鬟出聲,「最近忙著學琴,太子妃也累,不如這個月就別去了吧?」
她皺眉,「那怎麼行?」
我問,「聽太子妃的意思是,這義診已經持續很久了?」
她點頭,「是啊,我從小就跟著我爹去的,後來我爹忙不過來,我就自己去,怎麼著也得十多年了吧。」
「太子殿下知道嗎?您出東宮,需不需要跟他說一下?」
「不用,成親之前,他還跟我一起去過,這都是我的習慣,他知道的。」
「那……」我按住琴弦,「明日我能隨太子妃一起去嗎?」
她有些訝異,「可以是可以,不過那地方有些髒亂,我怕你去了,不習慣。」
我搖頭,「我也是窮苦人家出來的,怎麼會?我跟您一起去,就當多個人手幫忙。」
她便笑,「那敢情好。不過……」
「明日別叫我太子妃,那邊沒人知道我的身份,你到時候喊我阿陸就好。」
我面上平靜,點頭應下。
商定了明日之事,陸初瑤心情好,便說把新學的曲子再練一遍。
琴音嫋嫋,早已一生榮華、未來還會踏入最高位俯瞰國民的太子妃,正略微低頭,認認真真地彈琴。
琴音如心。
心思骯髒之人,技藝再高超,也彈不出高潔之音。
而陸初瑤……她的琴音是幹淨的。
樂曲過半,鍾睿往琴房來了。
他進門那一刻,我低頭,撫了撫面前的琴弦。
一道無形的微光從我指尖彈出。
直射陸初瑤手下的琴身而去。
錚然一聲,琴弦應聲崩斷。
22
陸初瑤半聲驚叫還未喊完,那斷裂的琴弦居然崩得極高。
緊張之下,她又俯身急切地想要去按住那弦。
這一湊之下,緊繃的鋒利琴弦就擦上了她頸間。
一道血痕立刻顯現。
「阿瑤!」
「太子妃!」
丫鬟嚇壞了,「快傳太醫!」
「不用!」陸初瑤按住人,「喊什麼?擦傷而已。」
鍾睿已經扶住她,親手拿了絹布,幫她擦掉那絲血。
擦著擦著,他目光在那傷口一停。
襯著她頸間那顆媚珠,那血痕尤其明顯。
他臉色極差,猛然抬頭斥責我,「你是怎麼教的?」
我起身跪倒,不發一言。
陸初瑤這時倒擰眉,「你怪阿音做什麼?還不是你突然進來,嚇了我一跳!」
鍾睿默了一默,改口道,「是孤不好。」
說罷也不再理旁人,直接抱起陸初瑤就往外走。
「不練了,回去休息,我給你擦藥。」
我抬頭,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小狐狸最美的東西,送給了你最珍貴的人。
鍾睿,這就是你的愛嗎?
23
陸初瑤沒有騙我。
貧民窟附近的人都認識她。
見著她,都熱情地圍上來,「阿陸姑娘您來啦!近來好嗎?」
陸初瑤就站在義診攤子邊,一邊忙活一邊回答,「都好都好!」
話音未落,手裡就被人塞了一個紙包。
一個大娘緊緊把那紙包按在她手中,激動地道:
「多虧了阿陸姑娘上個月送的膏藥,老婆子我的膝蓋好多了!家裡窮,這是我親手熬的糖塊,姑娘別嫌棄……」
陸初瑤握著那包糖,笑著叮囑對方,「還要繼續用著啊,還夠用嗎?不夠下個月我再帶來。」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卻像是早已形成了某種秩序,人雖然多,但卻沒有亂。
反倒都自覺在攤子前排起了長隊。
陸初瑤問診,丫鬟就在一旁負責包藥送藥。
我便也跟丫鬟一起幫忙。
這樣的貧民窟,跟那天我來找道士時所見到的,完全不一樣。
我看向陸初瑤。
她正在給病人搭脈,開方間隙,還能跟人嘮嘮家常。
今日微服出門,她未施粉黛,除了頸間吊墜,周身並無其他貴重飾品。
那顆媚珠散發出來的紅光越來越明顯,也全數都被我融回了體內。
但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當初她的身世的確是不夠格做太子妃的。
所以我才幫鍾睿找來神草,教他如何在人前,幫陸初瑤顯出鳳凰之象。
也就是那之後,皇上才應了他倆的婚約。
再後來,就是成親那日,鍾睿將我迷暈,讓道士剖走了我的內丹。
那這一切,陸初瑤到底是否知情?
我一直以為是的。
直到這些日子和她相處,直到今日親眼見到她義診……
我才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