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調陡然降了下去,「告訴我為什麼。」
我回過身子望著他,「我不信你不知道。」
徐安朝握住我的肩膀,「難不成你要一輩子活在旁人眼裡嗎?別人說你配不上我你就當真覺得自己配不上?你為何要聽別人的,別人又算個什麼東西?」
他這一番話說的又急又快,我沉默著低頭。
他微微喘氣,很久,像是氣的,不知過了多久,他上前一步,安靜的抱住我,無懼光天化日,他的嗓音堅定而平和:「我一定要娶你,一定。」
我望見一串冰糖葫蘆,跌進泥裡。
徐安朝說到做到,當真來與我爹商議婚事。
如今他還在喪期,聖上便特召他提前回京,兩個月以後就要啟程。
阿爹弱弱說,「我女兒這麼個情況,你也知曉,不如你們兩人低調把婚事結了吧…」
徐安朝冷冷拒絕:「兩月以後,我要在京城,風風光光的娶她過門。」
他瘋了。
我手抖個不停,根本靜不下心來刺繡,自打爹告訴我他說的這話以來,我也快瘋了。
不說是何等榮光狀元郎,就算是這鄉野田間的少年,也會以娶二婚妻為恥,被人嘲笑。
他難道不害怕嗎,他不怕被天下人恥笑嗎?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我陷入了莫大的恐慌。
「姐姐…」曦兒伸出手在我面前搖搖,「你怎麼今天老是走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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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頭,悶悶的說:「沒事兒。」
曦兒勉強笑了一下:「姐姐是在想安朝哥吧。」
我抬起頭來望著她,她卻不看我,眼睛牢牢的盯著自己的手。
「姐姐,我真羨慕你。」她喃喃開口:「真的。」
我皺緊眉頭,放下手中繡針。
「羨慕我被賣進高門大院?還是羨慕我被休成棄婦?」
「姐,你何苦這樣貶低自己。」她嘆了口氣,「反正不論怎樣,你最後都一定會有好的歸宿的。」
我覺得心裡很憋悶,無緣無故的。
她覺得我幸運,她居然覺得我幸運。為父抵債,落得個被拋棄的下場,我幸運?
曦兒見我神色不豫,略有些緊張的望了眼四下,剛張了張嘴,還沒說話,便被突兀的打斷。
「元元。」徐安朝一身白衣,雪松似的挺立在院口,他輕輕的朝我笑了一下,溫柔極了:「元元,我能進來嗎?」
我慌忙起身,「當然可以…」
我進屋倒杯茶出來的功夫,曦兒便離去了,隻剩徐安朝,他捧著我的繡品,仔細的撫摸著我的小金豬。
我大窘,連忙跑上去遞茶:「安朝哥,喝茶吧,別看了。」
徐安朝秀美靈動的一雙眼笑意盈盈的看著我,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另一雙,漂亮,無神,而又純淨的眼睛。
「我喜歡小金豬。」他稍稍靠近我,低聲細語,「非常喜歡。」
我呆了一下,吶吶回答:「我還有好多,都給你啊。」
安朝哥笑的臉都紅了,卻還是強撐著正兒八經的回答:「嗯,好。」
他看著我刺繡,一看便是一整天。
我們不曾談起婚事,他並不想逼我,我也覺得需要時間整理一下,該怎麼和他講清楚,我們並不合適。
不論怎樣,我們終於又回到了當年青梅竹馬的放松適宜。
我再也不敢出門,整日窩在家裡,我不知為什麼,開始非常抗拒出門。
好在安朝哥哥常常給我送些解悶的小玩意,陪我說話。
不想再提那些人那些事,再也不想。
我連著發了好幾日的呆。
我什麼也不想,就可以過一整天的日子。
一天,兩天,三天。
曦兒如今也是奇怪的很,住在一個院兒裡,竟然避著我似的,三四日不見個一面也是常事,偶爾我去找她,她也是不在家或者找別的理由不肯見我。
爹娘倒是喜的快瘋了,如今朱家大女兒又要嫁給狀元郎的事兒又沸沸揚揚的鬧了個沒完。
娘已經開始替我裁剪準備嫁衣了,上回我出嫁,沈家人嫌棄我娘手藝土,直接給我請的師傅做嫁衣,可把我娘給氣冒煙了,一向唯唯諾諾的她也挺著腰杆子在自家院裡罵了小半時辰。
又提起了沈家,那麼也就不得不說沈邇那小子,聽曦兒說他最近要娶方圓圓了。
好得很呢,好的我牙根直痒痒。
這日夜裡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應當是吃多了糯米圓子,想不到安朝哥還會做糯米圓子忍不住多吃了幾碗…我決定要去院子裡溜達幾圈。
溜達了一會我更沒睡意了,索性在朱家逛了起來。
朱家說大也不大,但說小絕對也不小,還有個後花園呢,逛了沒一會我就累的不行了,我坐在小竹林裡頭看月亮。
「安朝哥哥…」無盡哀怨和悲愁的喃喃聲低低響起,令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那女子依偎在徐安朝肩頭,暗淡的月色下,我看見徐安朝僵硬的推開了她。
「自重,朱曦兒。」他像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來,憤怒冷漠的令人膽戰心驚。
「安朝哥哥…」曦兒帶著哭腔再次緊緊的抱住他,「你和姐姐認識了多少年,就與我認識了多少年,何必要對我如此冷淡呢?」
徐安朝仍是惱怒的樣子,下颌都緊緊的繃住了,但也克制的沒有再動手,「你是元元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
曦兒苦笑一聲,又有些微弱的期許:「也許,哥哥會納妾嗎?」她的頭垂的很低很低,「曦兒…願意的…」
我忽然感到有些齒寒,無端端的便想起那日跌落在泥裡的糖葫蘆,和我那滿頭豔花。
我很想悄悄的溜走,裝作什麼也沒聽見,可是地上全是些殘枝敗柳我若一不小心踩上去…
「別說這些令人作嘔的話行嗎?」徐安朝掙來她的手,回過身來盯著她,一雙眼眸沉鬱的令人膽寒,「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好事,我奉勸你最好別再自作聰明,否則…」
「否則怎樣?」曦兒忍不住怒喊起來,面龐上滾落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你要殺了我嗎?你不怕我告訴姐姐你是怎麼對待那個瞎子的嗎?」
我的心猛地一跳,痛的抽搐起來。
38
徐安朝看著我,我看著窗外,固執的不肯看他。
「我聽說沈邇的父親忽然病重…」我頓了頓,低聲道:「是你?」
「不。」徐安朝立刻開口,又重復一遍:「不是。」
我點點頭,我當然信他,但我還是要問,「安朝哥,那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他沉默了良久,一字一頓道:「你嫁給他,根本就不是意外。」
我轉過頭去,困惑的看著他。
徐安朝面上浮現一層若隱若現的冰光,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那個混蛋先是僱人給你爹下了套,你爹當然會輸個精光,不得不將你嫁出去填賭債,屆時他再以需要衝喜的由頭娶了你…你」
我聽了他的話,呆滯了一會兒,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
徐安朝略有些迷茫的望著我,似乎不明白我為什麼發笑。
我笑的直不起腰,好半天才回答他:「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
先不論沈邇會不會花這份心思在我身上,光是我倆成親半年毫無感情交流,就不值得他這麼幹。誰處心積慮的娶個妻子來又休了呀?沈邇又不是傻子。
徐安朝的神色忽的平靜下來,他看著我,像要看透過我的眼睛窺視我的心,「我覺得…他肯定很早以前就認識你。」
39
這怎麼可能呢?
這不可能。
我以前,從未見過他吧。
我不記得安朝哥是何時離開的,我可能有點恍惚。
夜色靜悄悄降臨,我心中一個念頭越來越重,心跳的越來越快,最後,我站起身來,衝出家門。
前些日子我縮在屋裡,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沈家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沈家生意遭到對手的惡意競爭,幾乎整個雲州的官商全都圍堵沈家,沈家的生意一落千丈,沈老爺氣急攻心,病重了。
沈家那位續弦的夫人直接帶著兒子們回了娘家,這次衝著沈家來的也有幾個官,沈夫人唯恐娘家受到牽連。
沈家如今算是落魄了。
那沈家公子,我的前夫君,一個人苦苦的支撐著偌大的家業。
我很想見他。
40
他不想見我。
我鬱悶的一口血堵在胸口,與前來回復的小廝大眼瞪小眼。
這個王八蛋,虧我還惦記著他。
我撩開裙擺,翻身上牆,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有了經驗,可以慢慢悠悠放輕腳步,穩穩的站在了那個王八蛋的窗前。
他此刻正託腮「望」著月,眉頭緊緊的皺著,他好像瘦了很多,臉上的肉都沒了,下巴尖尖的,臉蛋小小的,哪裡像個十七八歲的,分明是十四五歲的模樣。
我擋住他的月亮,可是他也不知道,仍傻傻的瞪著那雙漂亮眼睛。
世上怎麼會有他這麼討厭,又這麼讓人心疼的人呢。
我的心都軟了,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我沒有立場安慰他。
月已懸中,沈邇仍靜靜的坐在窗前。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輕手輕腳的轉過身離去。
沈邇怎樣,與我無關,他有他的心愛之人,他有他的美妻良妾。
我不過是他人生裡的一個坎,過了,也就過了罷。
我躡手躡腳的離開院子,擦著牆根鬼鬼祟祟的向前走。
月光浮動間,一名粗布衣裳的丫鬟正跪在路邊,頭低的幾乎看不見臉,髒兮兮的頭發垂在地上,一雙細幼的手,布滿了傷痕。
我吃了一驚,沈府主母是文人望族之女,極其注重名譽,故而沈府向來寬厚,從不曾苛責下人,更不論隨意動手打罵,那是從沒有過的事,而且我方才進來也是走的這一條小路,明明那時候這路上沒人的。
我猶豫著走過去,蹲下,她先是看了一眼我的鞋,然後慢慢的抬起臉來。
「娘子…娘子…」她哭的喘不過氣來,緊緊的攥著我的袖子。
「小蘿???」
我見了這張臉肯定是認不出來她,她的臉上全是縱橫交錯的傷疤,可她的聲音,我絕不會聽錯。
「是誰這樣對你?」我撩開她額頭上粘連的發絲,腫脹青紫的傷口布滿她的整個額頭,她清秀的容顏此刻恐怖極了。
「是沈夫人?」我含淚問道:「還是別的誰?他們怎麼敢…」
丫鬟的命也是命,憑什麼做這樣的事,北魏折殺奴隸亦是重罪,那些人難道就不怕官府上門嗎?
「小姐…」小蘿顫抖著,不顧我的阻攔深深的叩下頭:「快走…離開這裡。」
她的聲音蒼白無力,卻仿佛蘊含著深深的恐懼,「離開沈府。」
離開沈府,快,走。
41
我被嚇的六神無主,腦海裡隻有那一句從她嘴裡硬生生擠出來的一句,快走。
「你的丫鬟。」脆生生的甜嗓忽的響起,話裡的寒意卻像是來自地獄,「我很喜歡。」
我抬起頭,望著站在臺階上那個可愛的圓圓的少女。
方圓圓慢慢的走下來,臉上還掛著淡淡的微笑:「好久不見了,嫂子。」
我幾乎能聽見自己的牙齒摩擦的咯吱聲,她又捂嘴笑道:「妹妹忘了,你已經與沈邇哥哥和離了。」
「小蘿是我曾經的丫鬟,既然你們不待見她,我帶她走便是。」我心知理虧,隻想著息事寧人,救下小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