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嫁給了我不喜歡的公子。
他是個瞎子,不過是家裡有幾個錢,而我又恰好有個賭鬼爹,於是這門親事就這麼拍板了。
我出嫁那天我娘哭的死去活來的,說什麼也不肯我走,一向怕爹的她終於硬氣了一回,拽著我的勁兒愣是給我爹都嚇呆了。
我嘆了口氣,拍了拍娘的手,說道:「瞎子有錢我有貌,我倆天生一對,你就別跟著瞎摻和了。」
2
我也是有怨的,我怨娘總護著弟弟妹妹不顧我的死活,我怨爹天天就知道喝酒賭錢,把家底兒輸了個精光。
但是有啥辦法呢,誰叫我是他倆大閨女呢,家裡弟弟妹妹總得活,而瞎子家的聘禮,夠我們全家吃好幾年了。
「元兒,娘知道你…不過你去了沈家,可千萬別見他了!」出嫁的頭一天晚上,娘湊在我的耳邊,鄭重告誡道。
我點了點頭,偷偷的燒了徐秀才的那些關於我的畫,他曾送我的一顆珍珠,被我挽進了頭發,陪我嫁進了沈家。
3
花轎一路吹吹打打,沈家財大氣粗,沈老爺的原配夫人又隻有沈瞎子這一個兒子,婚禮自然辦的是無限風光,喜氣洋洋。
據說撒的還是聚全得的糖糕點心,給我心痛壞了,好歹我也馬上成沈夫人了,沈府的錢不就相當於是我的錢嗎?發點紅雞蛋不行嗎?真不會過日子!
這一路走的又長又慢,我在轎子上昏昏沉沉快要睡著時,轎子終於停了下來。
Advertisement
一隻白皙纖細的手,顫抖著緩緩伸進轎子裡來。我猶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握住了這隻手。
掌心微微發汗,觸感卻是異常的溫軟,這是嬌生慣養的手。
看來這沈公子日子確實過的不錯,沒有因為後娘而受到責難,後婆婆應當不是個難對付的人。
我微微放下心來,小心翼翼的跨過轎子。腳踩在地上時,我聽到了一片歡呼起哄聲,「沈公子,好福氣啊,聽說老朱家大女兒生的水靈靈的,你可別虧待人家!背媳婦進去吧!」
「沈公子,背媳婦!」
「沈公子,背媳婦!」
起哄的聲越來越大,我不安的攥了攥他的手,低聲道:「我們還是走進去吧,我扶著你。」
我感覺沈邇的手僵硬了一瞬。
我怕他多想,趕忙補充道:「或者你牽著我走進去也行的。」
沈邇沒有說話,卻松開了我的手。
我的心頓時沉了下來。沒等我胡思亂想太多,我已經上了他溫暖的背。
沈邇的聲音清清的,像帶著幾分山泉水的冷淡,透過後背仿佛要震進我心裡。
他說:「我可以。」
這一路走的十分艱難,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步步摸索著在黑暗中前行的,如何踏過這十六層臺階,也不知道,他是為何一定要堅持背我。
我隻知道,從今往後,我不能再管他叫瞎子了。
從今以後,他是我的夫君。
4
因著沈邇的特殊,免去了他陪客人喝酒這一環節。
我與他端坐在喜床前,聆聽著喜婆一串又一串呱啦呱啦冒出來的吉祥話。
我強打著精神聽著,沈邇卻一直不吭聲,隻是在喜婆想要指引他掀蓋頭時淡淡道:「不必了,出去吧。」
隔著厚厚的蓋頭,我仿佛都能感受到喜婆丫鬟們的不情不願。
待到喜房裡隻剩我們倆時,我悄悄的掀開了蓋頭一角,卻正見他將手緩緩靠近蓋頭。
我趕緊放下蓋頭,端端的坐好。
奇怪的是,等了半天,他卻也沒掀開蓋頭。我轉了轉眼,自蓋頭縫裡看去。他的手指輕輕的摩挲著蓋頭垂下的小小的角,卻始終沒有動靜。
「夫君…」我聽見自己微微發抖的聲音:「怎麼不掀開?」
沈邇飛快的收回手,沉默了良久,低聲道:「我怕嚇著你。」
我心中微驚,沈邇雖然鼎鼎大名的沈老爺的兒子,卻因生來便是瞎眼,避諱著外人,並沒有多少人見過,該不會是他醜的嚇人吧?
我略微遲疑了一下道:「我不怕的,我有點累,想睡覺了。」
沈邇終於還是掀開了我的蓋頭。
何等清俊絕倫的一張臉,烏黑的發絲垂下更襯的他肌膚勝雪,秀挺的鼻梁,唇紅齒白的翩翩貴公子,眼上松松的纏著一圈潔白的綢布,更為他添了一份神秘的動人心魄的美。
我徹底被他的美貌折服了,這能叫嚇人嗎?這簡直就是好看的嚇人。
許是見我久久不做聲,沈邇的不安愈發明顯,他低下頭,用垂下的發來擋住臉頰。
我心下微微怪異,隻當他是害羞,連忙道:「夫君,夜深了,元兒服侍你洗漱歇息吧。」
「元兒?」沈邇輕輕喃喃,困惑道:「不是元元嗎?」
我心中微撼,難道他心有所屬的,是叫元元的女子?
想到這裡,我趕忙答道:「我姓朱,名元兒,你也可以叫我元元,隻不過大家都叫我元兒。」
我忽然頓住,好像,也是有人叫我元元的。
沈邇臉色微沉,低聲道:「我自己來。」
沈邇的自理能力極強,他雖看不見,卻對這屋子裡的擺設了如指掌,根本不需要有人服侍。
他從隔間浴室裡出來,隻著一套月色的褻衣褻褲,熱乎乎的水汽蒸騰一番,他的肌膚白皙中透著嬌嫩的粉,十分誘人。湿漉漉的發絲還在往下滴水。我趕忙上前道:「我替你擦發吧。」
不等他拒絕,我趕忙踮起腳尖來握住他的一小束發絲。
「以後這些小事都交給我吧。」
沈邇僵硬的坐著,任由我擺弄他的頭發。聽到我這話,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道:「我是娶媳婦,不是娶丫鬟,你不必如此。」
我與他並排躺在寬大柔軟的喜床上,我們之間的距離,簡直可以再睡下一頭豬。
饒是如此,仍有陌生清新的淡香縈繞我的鼻尖,我側過頭去,肆意的打量著我的夫君。
連睡覺,他也不肯摘下蒙眼的綢布。
我心中十分好奇,這樣的一張臉,會有怎樣的一雙眼睛。
「你…為何要嫁給我?」沈邇突然小聲問道。
能為什麼,為了錢唄。我不知該如何作答,難道他不知道他家裡人花了多少銀兩給我作聘禮嗎?簡直刷新了我們雲州嫁女兒的記錄了。
看他的樣子,貌似是真的不知道這其中的隱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委婉答道。
他不再說話了。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尷尬。
我想起他說的娶媳婦,覺得有點好笑,這樣謫仙一樣的人物,若不是因著眼盲,恐怕提親的會將這沈府門檻給踏破,哪裡輪得到我。
5
新婚的這一夜我睡的昏暗香甜。
沈邇並沒有對我做什麼,他似乎對我並不在意,不過這樣也好。我照顧他一輩子,他管我一輩子飯,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真好真好。
不過為什麼明明昨夜入睡時躺的規規整整,半夜醒來竟然抱著沈邇的腰?腦袋還抵住他的肩膀?腿還跨在他的腿上?
我睜開眼,便見他紅透了的耳根,我尷尬的不敢動,隻好假裝還沒睡醒,先悄悄放下腿…
「元元…」沈邇突然將手放在我的腰上,昏暗的燭火下,他的唇瓣一開一合,低喃著:「元元…」
我心裡滿是無力感,我想起那個曾經喚我元元的窮酸秀才,我們的心裡,都有那個愛而不得嗎?
我伸出手去撫摸著他軟軟的耳垂,極小聲道:「忘了她吧,以後…我就是你的元元,好嗎?」
他的手微微顫抖,很久很久以後,他終於還是應了聲,「嗯。」
第二日是新媳婦拜見公婆。
沈老爺生意繁忙,竟連沈邇的大喜之日都沒有回來,我開始隱隱感到不妙。
沈邇的後母是一位十分年輕的夫人,面相和善,她的兒子排老幺,年紀最小,中間還有一個生母不明的二公子。
我倒是沒怎麼受後母刁難,隻是我心中替沈邇不平,明明他也是這沈府的正經主子,卻實在是不受待見,住的秋葉院在最遠最偏也就罷了,幾個姨娘,也敢讓我們不要隨便出來亂轉!
我盈盈一笑,故作天真道:「元兒自是會守著夫君不會亂跑,卻不知沈家的姨娘們怎麼如此體貼,叫我這個新媳婦是真不知如何自處了。」
那位幾名姨娘的臉色漲成了豬肝色,她們望了望沈夫人,又瞪著我。
原來是替沈夫人打陣呢,我心中冷笑,沈夫人還真不是個善茬。
沈邇似乎有幾分驚訝,他不顧旁人,緩緩的起身走過來拉住我的手。
「我不會出來,可元元為何不能出秋葉院?」他平時看似不聲不響的,責難發問起來卻又厲害的很:「難不成我們是這沈府的囚犯不成?要讓幾位姨娘這般看住?」
沈夫人連忙解釋道:「自然不是,她們這不是擔憂你的身子嗎,才讓你好好的養病,天冷路滑的,萬一傷著了你,母親可怎麼交代,元元得好好照顧你啊。」
一個見早茶鬧得不歡而散。
沈邇進屋門後立刻反手關住門,將丫鬟小廝隔在門外,他急切道:「她們絕非善類,以後你一定要有防範,要保護好自己。」
我自然知道,外人均傳沈公子孤傲冷僻,暴躁易怒,不與人親近,而沈老爺的續弦非但不嫌棄他的眼疾,反而事事關切,賢惠慈愛,如今看來,傳聞永遠隻是傳聞。
我更關心的是沈邇的病。「你要養什麼病?你病了嗎?」
沈邇沒料到我會這麼問,登時有些不知所措:「就是…眼睛,父親每年都會給我尋郎中,期望能治好我的眼疾。」
生出來就看不見,還有機會治好嗎?
「我可以看看你的眼睛嗎?」沒過過腦子,我已經情不自禁的說出了這句話。
6
沈邇別別扭扭糾結了一整天,終於在晚上答應了我。
其實在他的世界裡,是沒有白天夜晚的,但是他故意挑了睡覺的時辰,想讓我看不到,卻不知,有光這種東西。
「光是什麼?」他沐浴後沒有再戴著白綢,而是閉著眼睛走了出來,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影來。
我擦拭著他的頭發,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晚上該睡覺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看不見了,這個時候我點上蠟燭,就有光了,我就又可以看得見了,這就是光。」
「那為什麼我沒有光呢?你忘記給我點蠟燭了嗎?」他低下頭,疑惑的輕輕發問。
我的心像被誰給攥緊,難受極了。我繞到他的前面來,坐在小塌上。我說:「你睜開眼睛。」
他聽話的乖乖睜開了眼睛。
不出我的意料,他有一雙足以匹配這張臉蛋的漂亮的眼睛。
可是又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眼睛真的太美了,清澈的像一汪被遺忘的泉水,有盈盈的淚光,在月色下泛出動人心魄的美麗。
「你真好看。」我忍不住贊嘆道:「你的眼睛也很美。」
「我的…眼睛…和你一樣嗎?」沈邇拉住我的手,朝他的眼睛摸去。
我輕輕碰了碰他的睫毛,他怕痒的眨了一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像刷過我心裡,我咯咯的笑了起來:「當然不一樣,每個人的眼睛都長的不一樣啊,但是你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啊,是我見過最漂亮的眼睛。」
「我是說,我的眼睛正常嗎?我看上去正常嗎?」他急切的問道。
我緩緩收起笑容,問:「是誰告訴你,你不正常的?」
一整個晚上,沈邇都在為自己「看上去是正常的」而感到高興和幸福。
我不知道,原來沈府的人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你長的特別好看,你和我們是一樣的,你沒有少什麼,你不是殘缺,你不醜。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成了他十七年來的心魔。
我用力抱住他,小聲說道:「明天我們出去玩吧,好嗎?」
沈邇睜著無神的眼睛,臉上的笑容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分迷茫的神色:「可是我看不見,會給你添麻煩的。」
「不會的。」我堅定的摟住他的脖子:「我做你的眼睛。」
「嗯。」沈邇放下心來,笑著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