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數十個護衛,便安排在了二兄與大兄的房裡。
寶珠跟在我身後抹眼淚,直到她哭罷了,我問她怎得了?
她說剛才的阿公說了,要我們過些日子搬到京城去住,長兄正使人收拾房子呢!阿姐去不去?
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日的,便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
「阿姐都多大了?這些年不嫁人是為了守著你,如今既你長兄要接你們同住,你歡歡喜喜地去便是了,阿姐是要嫁村口的狗蛋的,等阿姐嫁了人,你想回來同阿姐住便回來,京城離汴京才多遠的路?就這事也值當你哭?」
我一邊和面一邊哄她,若是真有個村口的狗蛋也很好,至少我還能嫁他,心裡便沒了妄念,既是妄念,自然是癡心妄想。
「阿姐騙人,何時來的狗蛋?我阿娘明明同你說過,要我長兄娶你做媳婦,長兄若娶了你,你就是我長嫂,便要同我們一同回京城的。」
我才知曉原來他叫溫肅,字如初。
若是當年我應下了……
我搖頭苦笑,應下了又如何?仕途本就艱難,他有了那樣一場經歷,自是比別人更加艱難,自該娶一門能給他助力的娘子,我能給他什麼?況且他待我並無不同。
「誰說你癡了?瞧瞧說出的話,竟是有理有據的。我同那狗蛋定的娃娃親,去歲我歸家時,才知曉他到如今都沒娶媳婦,還在等著我呢!我如何能辜負他?萬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你阿娘說過的話,會壞了你長兄的名聲知不知道?」
她吭吭嗤嗤半天。
「我能不能跟著阿姐一同嫁去那狗蛋家?」
「你說呢?誰家娶媳婦還順帶養個小姨子的?等我們在老家成了婚,自然還是要回汴京的,鋪裡都是阿姐說了算,你自是願住多久便住多久,阿姐養著你!」
寶珠便如同我養大的孩子,我們相依為命數年,她待我一片赤忱,舍不得是自然的,隻為了傳句話都是宮裡的內侍親來,且看那內侍的待遇,自不是一般人。寶珠跟著溫家去京裡,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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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餛飩,其餘皆是些家常小菜,吃完飯他們便要回京了,那內侍卻要和我獨自說幾句話。
屋裡隻他和我,他坐著,我站著,他將我看了又看,我任由他看。
「如初和聖上算是師兄弟,聖上做太子時並不得喜愛,甚至一度被放逐山西,聖上便在山西的書院讀書,除了如初,還有個奏將軍家的小兒子飛揚,三人一見如故。」
「直到聖上被接回了宮中,三人已書信往來,從未斷過,如初有經世治國之才,後又連中三元,入了翰林院,溫家受難,其中波折無數,皆是為了聖人,如初更是以身犯險,飛揚在邊關養精蓄銳才有了如今的聖人。」
「他二人在聖人心裡的地位,旁人如何能比?如初日後仕途更是不可限量。宋閣老求了聖人賜婚,要將家中小女嫁給他,聖人招他問話,他說家中有一忠僕,帶他照顧幼妹,孝順父母,今年已是個二十二歲的姑娘了,他若不娶,豈不是不仁不義忘恩負義之徒?」
「聖人讓我來問一句,除了嫁他,可還能用別的方式報還這恩情?」
忠僕?你看,我在他心裡不過一個僕人,連個普普通通的女娘都算不得了。聖人已給足了我顏面,我還能說什麼?自是得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才好。
「阿公多慮了,我所做,不及當年溫家待我萬一,何來恩情一說?我爹自幼時便給我訂過一門親事,我去歲歸家,他還在等著娶我,我和寶珠相依為命數年,自是舍不下她,如今大郎君既已重回仕途,我自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了,等他們歸了京,我便要回老家成婚的。阿公隻給聖人帶一句話,溫家不欠寶銀什麼,寶銀今日算是報還了欠下溫家的,若是大郎君日後成婚,寶銀能喝一杯喜酒,便再好不過了。」
一個慌說得次數多了,我自己都要當真了,似村頭真的有個狗蛋,在癡情不悔地等著我去成婚。
我出身貧寒,幸而遇見了溫家,才似開了七竅,懂了人事無常,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曉自己想要什麼。
我想尋個愛人,不僅僅是個男人。
一個能赤忱待我,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人。
若是不能,即便我深愛他又如何?我既愛得起,又有什麼放不下?大不了孤身一人終老,畢竟誰也不知曉死期是哪一日,或許連終老都做不到呢?
「你是個敞亮丫頭,走到哪處都不會過得差,既如此,我便原話帶給聖人了。若是哪日嫁人,我真好得閑,自要套杯喜酒喝。」
「阿公隻需身體康健,自有那一日的。」我笑著將他攙出房門。
等人走了,我便回了鋪子,鋪子裡生意忙,歸家時已是半夜。
阿嬸卻點著油燈等我,今日人人都有話對我說,可我卻不大想說話。
她從前定是個風雅人,春日裡的桃花梨花,摘下蒸了一曬,便是餘下三季的一道茶。
她泡的是桃花茶,白瓷裡一碗粉色的茶湯,隻是看著,也能覺出好喝來。
「寶銀,十日後我們入京,你一同去吧!我如今還是那句話,若是你願意,我便讓肅兒娶了你,我們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不想她要說的是這樣一番話,我說溫家人好,竟一字未錯。
她已花白了頭發,這些時日養著,白了些胖了些,可和舊日裡那溫雅的官家夫人比,已是老了很多很多。
「阿嬸,他這些年的日子是黃連水裡泡出來的,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就讓他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再逼他……」
我拉著阿嬸的手,低著頭,一個字都再說不出來了。若是再說,我便管不住眼淚,可我不願意掉眼淚,眼淚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你這孩子,終是我們溫家欠你的,日後我就是你親娘,你阿叔便是你親爹,你萬不可斷了這條路,若是得了閑,回家看看總是行的吧?」
我在窗前坐了一夜,不知是十五還是十六,月圓如盤,發出的光清冷卻一點也不暗淡,它照亮了黑夜,可自己一無所知。
第二日開始,家門口車水馬龍,連個站著地兒都沒有了。
我帶著寶珠住到了鋪子裡,第五日二兄來尋我們,他是個溫潤慢吞吞的性子,從沒見他發過火,可這日他來,臉色並不好,眼下黑眼圈大得瘆人。
寶珠端了碗餛飩給他,他三兩口吃了,又要了一碗,似數天沒吃過飯般。
「寶銀,阿娘叫我喚你家去,她昨日已病了,家裡往日斷了的親戚一波接一波,昨日舅舅一家來了,氣了阿娘一場,今早玉娘又回來了,不知和阿爹阿娘說了什麼,阿娘竟氣暈過去了,他們也不走,還不依不饒地在家待著呢!阿爹拿了棍子趕他們,如今閃了腰,躺在床上動彈不了,我讓三弟去請郎中了,家裡的院門都被擠壞了,阿娘說這院子是你的,叫你回去做主。」
他的語氣又是無奈又是好氣,我本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不好多說什麼,卻不想來的人竟這般沒皮沒臉,我被氣笑了。
本不想帶著寶珠,可她非得跟著,我們三人走得快,不過一刻鐘便到家了,家裡的兩扇門不知是被拆了還是真的擠破了,如今就丟在巷口,一眾下人坐在上面嗑瓜子說閑話。
看來溫家的親戚並不窮麼,都能使得起下人,溫家落難時,沒一個站出來說句話,如今大概聽說大郎君有了出息,京城不敢去,便跑這兒撒野來了。
正屋裡擠擠挨挨,男女老少坐了不下二十個人,阿叔就躺在二兄和三兄的房子裡,地下站了一群人,我和寶珠的床上躺著個孩子,溫家的大小姐玉娘正在給床上的孩子換尿布。
「你們都是誰?來我家做什麼?誰讓你進我和阿姐屋子的?」寶珠可不會忍,沖進去就將換尿布的玉娘扯了起來,樣子又兇又狠。
她雖從不說,可玉娘她該是記得的,畢竟是她的親阿姐,旁人也就罷了,或許剛開始她確實也有苦衷,可整整八年,她真騰不出幾日來看看麼?
她已不是我記憶中的大小姐了,梳精致的頭發,戴金燦燦的首飾,身材已略微發福,眼角眉梢都是刻薄,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能驚艷歲月的少女了,泯然眾人,時間是個好東西,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