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像看起來那般瘦弱,肌理分明,緊致好看,約莫是疼,他身上肌肉崩得極緊。
慢慢我竟生出了不慌不忙來,將今日去了獄中的事情講於他聽。
「大郎君定然是要做大事的,你既已護下了家裡人的命,其他事情自然有我,我定然將他們都照顧得妥妥貼貼的。在這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不過一死,一根繩子一把刀,甚至咬舌自盡都是有的,可活著才更需要勇氣。郎君啊,端直耿介,慷慨舒朗是風骨,風霜摧折越發凜冽逼人,重壓之下、取舍之間也是風骨,既已做了取舍,又何必如此自傷?知你愛你之人,永不會棄你。」
或許這就是讀了書的好處吧?我也能說出些恰當又合時機的話來。
他閉眼半躺在椅子上,看起來像是睡了,腹部較別處的傷更重些,他的腰極細。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我娘和我說過的話來,男人要生得壯實些才好,腰太細了,連個媳婦也抱不起來,還說什麼傳宗接代養家糊口?
「塗好了?其實不用,好了過幾日又破了,浪費罷了!」
如今想來竟有些好笑,他腰雖細,看起來卻有些力氣。
他坐直了,我幫他穿好衣服。
「你將自己護好些,無論如何都該護好些。」
「我該如何護?如今這樣已是我最大的讓步,若在讓我同旁人一樣搖尾乞憐,倒真不如死了算了。」他賭氣道。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是啊!說起來多麼容易,做起來又該多難,他當初到底是怎樣說服自己做了長公主的男寵,又是怎樣咬牙忍到現在的?他寧願忍著肉體上的疼痛,也要維護那僅剩的自尊。
「我餓了,你做點吃的吧!」
「回去太晚沒關系麼?」
「今日是她許了的,叫我回家瞧瞧,我如今哪裡還有家?隻這一個去處了。」
今日去了牢獄,明日也不出船,家裡沒什麼菜,隻水缸裡還養著兩條鱸魚,我抓了一條,收拾好清蒸了,他尋了平日裡寶珠燒火的小板凳在廚房門口坐著看我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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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砂鍋熱了剩下的一碗白粥。
現成的,蒸魚又快,又給他撈了半蝶醉蝦,切了幾塊臘肉來炒。
他吃飯並不挑,每樣都做得不太多,他吃得幹幹凈凈,我刷碗時,他便站在鍋臺邊看著。
他生得高,油燈一照,墻上拉出了好長一道影子來。
「我想做些別的營生,等老爺夫人出獄了,若是不能官復原職,我想租個大點的院子,兩位郎君若是能讀書,回來自然還是要讀書的,船上的生意雖好,可掙的委實太少了些,到時候維持生計隻怕都難,其餘的就更不敢想了。」
我將自己的想法同他講了,他垂著眼,眼下好深的一片陰影。
「你可想過我?」他忽然問道。
「自是想過的,我不知你做的事是什麼樣的事,可我想自是和長公主脫不了關系的,皇家的事情本就詭秘,到時候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隻盼你能安然脫身,就是最好的了。」
再多的,我也不敢再想。
他勾了勾唇,像笑了,可又沒笑。
「你想做什麼營生?」
「今年生意好,除了給我爹娘捎去的三十兩和去牢獄打點平日吃穿餘下的,我身上還剩下六十兩並五十七個大錢,這點錢在汴京租個最偏僻的店鋪都不夠。」
「我還沒想好要幹什麼,這幾日我也不出船了,先四處瞧瞧去,看有沒有什麼更好的營生。」
銀子是個好東西,拿銀子掙銀子自是不難的,可拿人掙銀子,不是拼命就能行的。
「銀子的事我來想法子。」
「可千萬別,你若是有銀子,早拿回來,怎還會等到今日?你隻護好你自己就好了,容我想想,總有法子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看著他。
他竟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在我腦門上一戳,差點將我戳了個仰倒。
我捂著發紅的額頭,沒好氣地瞪他,他竟笑起來了。唇紅齒白,竟好看得驚天動地。
6
我尋了香秀,問她借了一百兩銀子,這是她全部的體己了,說了半年後還她一百三十兩。
我賣魚貨時認識了一個跑船的大叔,他家娘子也同我一道做船娘,他們的船專門去東海收珍珠的,又運到京城售賣,聽聞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我便求了大叔,給了他二兩銀子,請他吃了頓酒,將寶珠託付給了何娘子,揣著一百多兩銀子,扮作投奔親戚的小娘子,隨船去了東海。
船上還有許多付了錢被捎帶的乘客,男女老少皆有,我混在人群裡,並不醒目。
一去兩月餘,等我回來時,已是八月初了,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被海風吹得黑了,寶珠都長高了許多。
一來一往,除了還香秀的,我還餘下了六百多兩銀子。
出海靠的是運氣,若是老天爺不許,翻了船丟了性命都是有的,這並不是長久之計。
我在東大街租了間鋪子,後院三間房,我和寶珠住綽綽有餘。
這一條街賣茶水,早點,宵夜的多,我在這處賣餛飩,自是妥當的。
鋪子原本就是賣吃食的,隻需要將廚房桌子上地上的油漬收拾幹凈即可。
寶珠要上學堂,隻能每日下學了幫把手,我收拾了七八天,又用白灰將墻刷了一遍。
將門口的布簾換成了竹簾,又在門口窗臺上擺了幾盆開得正盛的菊花。
隻四張桌子,若是三餐皆能坐滿,每日我便能掙三兩銀子。
開業前幾日我還在為牌匾的事情發愁,半夜大郎君就來了,我和他已足足三月未見,他看起來與往日一樣,卻又不大一樣。
我同他見得少,一時間說不出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了,隻他穿一身黑袍,翠玉腰帶一系,顯得腰越發細得不像話了。
「你一個女娘好大的膽子,竟偷偷跟著出海去了?海上天氣無常,你也敢去?若是船翻了,你一條小命早就沒了。我不是說過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麼?」
他蹙著眉頭,看起來極惱怒,我是有眼色的,看他生氣,便垂著腦袋不去惹他。
「怎得?不敢說話了?你看看你如今的樣子,本就生的醜,勉勉強強也就佔了個白,如今倒好,黑得像塊碳,這個樣子誰還敢娶你?」
好好的為何上升到人身攻擊了?
「不牢郎君費心,我爹給我訂了門娃娃親,等溫家安然無恙了,我就回老家同他成親。」我癱著臉回道。
我家窮得鍋都揭不開,去哪裡訂門親事?若是真有,我爺奶估計早將我嫁去做童養媳了。
我分明看見他眉頭一跳,一雙黑黝黝的眼盯著我看,我也不閃不避,這是尊嚴問題。
「好,好得很,既訂了親,你想如何折騰便折騰吧!隻把這條小命護住了。」
他扔下了一張紙,竟什麼都沒說又要走了。
我急了,拽住他的袖口。
「不吃飯麼?我煮碗海鮮餛飩給你吃,保準鮮得你連舌頭都能吞下去。」我嬉皮笑臉地哄他。
他站了半天,才不情不願地回轉來坐下了。
他這樣的脾氣,在公主府是怎麼忍下來的?想起他滿身的傷,又何必故意氣他?他心裡已經夠苦了。
在這一處,他該歡喜地來,再歡喜地走的。
「你別氣嘛!你看鋪子都要開了,我以後定然不會再胡亂跑了,隻是鋪子還沒個牌匾,既是咱家的事兒,你難道不該出點力氣麼?」
我找了筆墨出來,又尋了一張紙。
「名字想好了麼?」他提起筆轉頭問我。
「海鮮餛飩,來咱家店裡都是老百姓,這樣寫便一目了然,誰都知道咱家的餛飩鮮啊!」
他笑了笑,挽袖提筆,一氣呵成。
後來我見過他各種各樣的樣子,隻有這晚他挽袖提筆,脊背挺直,在昏黃的光裡留了一個安靜的側影,這時的他才是最好看的。
一筆瘦金,力透紙背。
這才該是他真正的樣子,似有無數蓬勃而出的生命力,自信又完美。
我就那樣看癡了。
「行麼?」他轉頭問我,眼裡似落了一條星河。
「好看,我都看呆了。」字也好,人也好,都好看得不像話。
他抿著嘴角笑了笑。
後來我才知道,這年他也隻有二十二歲。
他吃了兩碗餛飩,出門時我將那張銀票又遞給了他,讓他從何處得來的便還到何處去,不論是怎樣的關系,牽扯到錢,感情就不那麼純粹了。
他終是收走了那張銀票,同我說你若是男兒郎,那還了得?
可惜我是個女兒身,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餛飩店的生意越來越好了,我一人忙不過來,便僱了何娘子來幫廚。
到年下數銀子,我心裡便有了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