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那天,我對著他的背影說了聲「再見」。
我以為,此次一別,要等經年。
但其實,他日重逢,要等來生。
隻是在一個平常的早上,我像往常那樣走進解剖室,卻發現解剖臺上躺著的是我最想見的人。
「死者姓名周海晏,年齡 31 歲,性別男,身高 186 釐米左右,體重 75 千克,死亡時間 48 小時......」
後面的我已經聽不清了,隻覺得耳朵嗡嗡響。
「小唐,死者你認識?」
「不認識。」
「那這次你來解剖。」
「好。」
我故作鎮定,師兄多看了我兩眼,卻什麼也沒說。
分開已經僵硬的右拳,掌心緊握的是一張皺巴巴的十塊錢,被疊成小小的三角形。
我以為我會痛哭,會咆哮,會嘶喊。但事實上我什麼感覺都沒有,情緒像是被完全抽離了,心如止水、無波無瀾。
原來人難過到了極致,是會突然恢復平靜的,平靜到我面不改色地操作完整個流程。
隨著他的屍體一起回來的,還有一段視頻,記錄了三十個小時內他所經受的慘無人道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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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毒販,拿火燒他的身體,用錘子一寸一寸敲碎他的骨頭,用鞭子打出一條條傷口。在他快喪失意識時,在傷口上撒鹽,反復用力擊打面部頭部......最後活生生被折磨致死。
這是來自邊境最大販毒集團被中方搗毀後,無能而卑鄙的垂死掙扎。
周海晏臥底六年,和中國警方裡應外合,徹底將囂張多年的邊境販毒集團一網打盡,卻在即將全身而退時,身份被暴露,遭到毒販殘忍報復。
......
醫院裡,六年不見的小付警官躺在病床上,全身多處纏著繃帶,穿著藍色條紋病號服,右手和左腿處是空的。
他說:「唐妹妹,好久不見。」
我說:「好久不見。」
我們沉默著對視了很久。
眼淚不受控制地翻湧而出。
「小付哥哥,周海晏他怎麼突然就回不來了呢?」
他頓了頓,面露不忍,將要說出口的話變得分外艱難。
「是你爸。」
「他被騙到邊境人體販毒了,因為他每次帶的量少,成功率低,引起那些人不滿。為了活命,他荒謬到把你推了出去,他說他還有個女兒可以騙過來幫他們。」
「周哥暗中攔下了你的信息。於是任務收尾時,你爸看見周哥就一口咬定他是警察。事實上他隻是想報復,卻就這麼誤打誤撞了個正著。」
「身份暴露後,他護著我們先離開,自己卻再也沒能出來。」
我脊背僵直地靠在墻面上,大腦轟然空白一片。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現實會是這麼,荒誕而又殘忍。
「那我爸現在人呢?」
「死了,毒癮發作。」
我不知道是該笑他死不足惜,還是應該替我的周海晏委屈世道不公。
又或是,恨我自己,是我拖累了他。
過了好久。
他小心翼翼問:「她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旋即自嘲,「得虧當年沒耽誤她,我以後就是個廢人了。」
「兩年前,她出車禍成了植物人。因為被家裡逼婚,她醉酒後到山上飆車,人和車一起翻了下去。
「她一直在等你。」
空蕩蕩的病房裡,兩個被世界拋棄的可憐蟲,交換著彼此最想知道的信息,同時也將最深的箭狠狠刺在了對方心上。
42
我回家睡了兩天,妄想認為這些都是夢,夢醒了就會好。然而夢醒後依然是現實。
「這是周海晏烈士的骨灰,還有他的遺物,根據他遺書上所寫的,把這些都交給他的未婚妻——唐河清女士。」
我驀地怔在原地。
遺物裡是上百張我的素描,以及一枚鉆戒。
在我以為自己沒有跟上他的腳步時,回首再看,原來他注視著我的背影已經走過漫長的年頭。
我忍不住發抖,嘴角扯出一抹慘淡的笑。
戒指套在手上,大小正好。
看著懷裡捧著的木盒,我輕輕說道:
「周海晏,我來帶你回家了。」
外面風很大,秋氣正濃,路上都是枯黃的樹葉,天上飛著,地上落著。
我滿目悽然地走著,眼底隻有無邊的悲哀與寂滅,腳下仿佛有千斤重。
忽然,身體被撞了一下,是三歲的小孩在路邊追樹葉玩,他媽媽跟在他身後護著。
小男孩下意識向我低頭道歉,「對不起,奶奶,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我回頭看他,「沒關系。」
他卻緊緊盯著我,眼神裡滿是困惑。
我繼續往前走,身後傳來稚嫩的聲音,語氣裡滿是不解,「媽媽,你不是說頭發花白的都叫奶奶嗎?可剛剛那個明明是姐姐呀,好奇怪哦。」
「噓,寶寶,你看見姐姐很奇怪,那是因為她在經歷你理解不了的痛苦。」
小男孩懵懂地望著遠去的背影。天空漸暗,夕陽西下,她搖搖晃晃地走著,花白的頭發與蕭瑟的秋景融為一體。
......
路過花店,我站在門外,「老板,麻煩來一束向日葵,我的丈夫他不喜歡菊花。」
我抱著它們回了小巷。
院子裡的桂花正開,被風吹得滿地凋零。
我坐在周海晏常坐的那張沙發上,輕輕撫上木盒。
就好像,它就是活生生的他。
「周海晏,你當時疼不疼啊?」
他們說視頻裡他全程一聲不吭,連眼淚也不流一滴。
「你看,我給你買了最喜歡的向日葵。
「今年就不給你過生日了,已經過了那個時間,許願都不靈了。」
我頓了頓,「以後也不給你過生日了。
「對不起啊,拖累了你,要是我沒有那個爸爸就好了,我寧願我是孤兒。
「你好傻,收了十塊錢保護費,真就護了我十年。」
......
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不知道他是不是聽煩了,所以我們家門被敲響了。
打開門,外面站著穿著風衣的男人,高高瘦瘦,眉宇間都是不安。看了我很久,目光凝在我的頭發上,眼底漸漸泛起薄薄的水霧。
我張了張嘴,「師兄,你怎麼來了?」
看他沒有要離開的樣子,我隻好側身讓他先進來。
他坐在對面沙發上,「我見你狀態不對,想過來看看你。
「你們認識是嗎?」
我豎起手上的戒指,「他是我丈夫。」
他沉默片刻,溫柔的、帶著安撫意味的聲音響起:
「抱歉,望節哀。」
我牽動嘴角淡然一笑,心裡在泣著血。
四周安靜了很久。
他突然開口說:「十月喀納斯的胡楊葉子黃得最亮麗,十一月的香格裡拉雪景純凈潔白,十二月的騰沖漫山遍野都是櫻花。
「我的意思是,人要往前看,前面的風景還有很多。我十二歲時,我爸去世,我媽得了癌癥,弟弟才七歲,我當時和你一樣。後來咬牙堅持下去,媽媽的病奇跡般治好了,弟弟也一天天長大,翻過這道坎之後,一切都好了起來。我開始去看山看水,看這個世界上的萬物,就連一株野花也能給我帶來歡喜。」
我平靜地陳述事實:「可是你還有媽媽,有弟弟,我什麼都沒有了。」
他神色認真,「如果你需要,我很樂意一直陪在你身邊。」
成年人的言外之意不用說開。
雖然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對我產生超出師兄妹情誼的想法,但我確確實實拿他當師兄看待,這些年他幫了我很多,也教會我很多。
可一個人一生隻有一顆心,我這顆心隻為一個人而跳動。
「我有他就已經夠了。」
他眼底有些黯然。
「師兄,不早了,謝謝你今天跑一趟。我想睡覺了。」
「那你好好休息。」
走到門口時,他猶豫片刻,轉頭:
「那我先和你預定一個下輩子,我在他後面排隊。」
說完不等我回答,就走了。
可我不會有下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