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離別總是來得猝不及防,打得人措手不及。
明明前一晚,周海晏還答應我第二天陪我去看照片。一覺醒來卻跟我說,中午他就要走了。
我們之間的相處隻剩不到三個小時。
而今天是六月二十二號。
我原本打算拿到做模特的工資後,給他過個生日,但現在要提前了。
周海晏從來不缺我錢花,可這次我想用自己的錢。
於是我去了東市菜市場門口,生銹的單槓自行車照舊停在那,喇叭裡還是同樣的吆喝,「收頭發,收長頭發,剪長辮子,高價回收,頭發可以賣。」
「小姑娘,頭發賣不賣?」剪頭發的還是那個人。
「賣。」
「二百行不行?」
「不行。」
「三百,頂多三百!」
「不行。」
「那我不收了。」他看出我急著用錢,故意壓價。
「三百就三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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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高中學業緊,頭發太長洗起來浪費時間,中間剪過一次。時隔四年,現在的頭發比當年隻長了一小截。
我沒時間跟他繼續拉扯,三百塊也夠了。
但我忘了商人的市儈奸詐,冰涼的剪刀從發絲中穿過,我看不見他是怎麼剪的,隻覺得大把大把的頭發被擼下,頭皮涼颼颼的,人都輕了不少。
他說隻剪到下巴處,但最後我照鏡子的時候發現他是貼著根處剪的,我被強行剪成了光寸。
中年男人手沾口水,呸了聲,數出三張紅鈔票遞給我。
我氣得嘴唇發抖,「你沒說要剪到這。」
他斜睨著我,「我們這行都這麼剪的,你這錢愛要不要。大不了把頭發還給你。」
他明知道剪都剪完了,我拿回去也沒用。
我伸手奪過錢,「卑鄙小人,遲早倒霉。」
然後轉身就走。
這個點,鎮上大多數蛋糕店還沒開門。跑了好多家,以為買不到的時候,終於有一家在營業。
「姐姐,求求你,拜託拜託做快點。」
一個小時後,我拎著剛做好的藍莓蛋糕,去了附近的花店。
「老板,來一束向日葵。」
買完這些,兜裡還剩八塊零七毛。
我看著手裡的滿滿當當,心裡的滿足感沖淡了頭發的事。
隻是,周海晏看到蛋糕和花,並沒有我想象的那樣開心。
他盯著我的發型,唇瓣用力抿了抿,半晌才輕輕罵道:「小傻子。」
我眼尖地看到他眼裡隱約閃著淚花,顧不上其他的,連忙沖過去。
「收住收住,不能哭。老人說分別前掉眼淚,倒霉大半輩。」
「......」
我拿手一個勁在他眼睛上方扇風。
「......」
他喉間一哽,再抬頭時,眼底都是無語。
我松了口氣,和以前一樣,拉著他一起插蠟燭,點燃。
燭火搖曳,恰好熱鬧的陽光灑落,和燭光融為一體。
「周海晏,生日快樂。」
與此同時,他湊近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什麼。
但我的右耳現在完全聽不見了。
我隻好茫然地看著他。
他不動聲色錯開眼,若無其事道:「沒什麼,就是祝你生日快樂。」
我信以為真。
我們一起閉上眼許願。
今年我許願他此去一路平安,許願我們還能擁有歲歲年年。
他照例要把第一抹奶油點在我的額頭,我躲了下,眼疾手快先給他眉心點上。
「我把我以後的好運都送給你,等你回來再還給我。」
他一向不喜歡吃甜的,這次卻硬生生分著把蛋糕都吃完了。
臨別前,他伸手揉了把我的腦袋,驚奇道:
「還有點扎手。」
「......那你別摸。」
他兀地笑了下,嘴角微微勾著:
「下次回來就不扎手了。」
走的時候他什麼也沒帶,除了那張已經舊到不行的十塊錢,和剛買的那束向日葵。
我站在門口,望著他和小付哥哥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路的盡頭。
奇怪,心裡也不覺得多麼難受,隻是悶悶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眼睛也酸酸的,但哭不出來,空留滿嘴的苦澀。
後來我才意識到,這叫麻木。
晚上睡覺前,我從枕頭下摸到了一串鑰匙和一張銀行卡。
周海晏把小樓留給了我,以及他這些年的積蓄。
眼淚猝不及防就盈了眼。
好像淋了場酸雨。
40
他們都走後,我一個人住在小樓裡。
高考成績出來了,作為全省前一百,學校給了我十萬塊獎學金。
大學報的是川大法醫學,遇到的老師同學都挺好。
但我好像失去了娛樂的欲望,整天除了泡在圖書館裡,就是在實驗室裡,學習成了我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
我每年都會回小巷一趟,看看他回沒回來,順便把小樓從裡到外打掃一遍。
大二回去時,聽說我爸出獄了,他跟著姓朱的賭場老板去南邊發財了。
日子像數念珠一般,一天接著一天,從手中滑去,串成周,串成月,串成年。
大五時,我去了華西實習,遇到一個很好很照顧我的師兄。巧合的是,他就是我高中同學王者的哥哥,王硯禮。一開始我都沒認出來。
畢業後,我跟著他一起考了家鄉那邊的公安編制,在刑偵大隊裡工作。抱著以後說不定能和周海晏一起共事的期望。我不怕苦不怕累,膽子還大,他們有時候會誇我比男人還能幹,說我給女法醫長了臉。
這六年裡,當我對所有事情都厭倦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他,想到他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存在著,我就願意忍受一切,他的存在對我來說很重要。隻要一想到他,時間都變得不堪一擊。
我一直捉摸不透,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怎麼能既漫長又短暫,所以我反復回味,僅靠回憶活著,就已經足夠幸福。刪除他們在我人生中出現的任何一個瞬間,我都不能成為今天的我。
......
這天,我正在寫報告。
突然間心臟抽搐,筆從手裡掉了下去,滾到腳邊。心像是要碎了一樣,疼得呼吸不上來,整個人手腳都開始發麻,眼淚無意識地往下流,難過到想吐。
好像遙遠的地方,與我精神相連而又息息相關的樹正在被砍倒。
「河清,你怎麼了?」
一旁工作的師兄王硯禮看見我這副模樣,慌忙快步過來看我。
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師兄,我想請假。就現在,去普濟寺。」
這些年,偶爾也會有這種心慌的情況,但從沒有今天這麼強烈。
愛上一個人,就好像在侍奉著一個隨時會隕落的神,輕重緩急的呼吸都與他有關。
我太害怕了,必須得依靠什麼汲取點安全感。他們說,普濟寺求願最為靈驗。
當人無能為力到絕望的時候,就隻能寄託於信仰。
直到站在寺廟前,我的心還在發慌。雨下得很大,師兄不放心我一個人過來,默默在邊上撐著傘陪我。
我不肯打傘,我怕心不誠,佛聽不到。
他見勸不動我,於是自己也不打了。沒一會兒身上全濕透,在旁人眼裡我和師兄成了兩個精神失常的落湯雞。
天空陰沉,天邊像裂開了無數道口子,雨聲連成一片轟鳴,石道兩邊的樹木瘋狂搖晃,豆大的雨滴劈頭蓋臉砸下。
行人都在躲雨,直直杵在大雨中的我們突兀又怪異。
佛寺建於山上,一百零八道臺階,從山腳到山頂,我不顧旁人眼光,一跪三叩首。
頭頂觸底,膝蓋跪地,悶重的磕撞聲被雨滴打散,聲聲都在替他求著平安。無數次雙手合十間,喚的是他的名字。
額頭被砂礫磨出血,膝蓋磕到淤青,我隻求佛祖看到我的一片誠心。
咬牙爬完最後一級臺階,佛寺的大門卻漸漸在我眼前闔上。
門縫裡,老僧人穿著深色袈裟,手持念珠,眉宇間透著莊嚴肅穆。
「若無因緣,何以相遇;若無相欠,何以相欠。向來緣淺,因緣已盡;因緣已盡,再無相欠。
「施主,請回吧。」
寺門徹底關上的剎那,山間梵音驟響。
恍惚間,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可回頭,身後隻有肆虐的風。
鋪天蓋地的迷茫和絕望瞬間席卷了我,不知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