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不在,阿爹一人在靈堂裡。
我扶著門框站在門口。
「阿爹還記得和娘親怎麼相識的嗎?」
火光躍在了男人臉上,他突然很迷茫地望向了我。
「那阿爹還記得阿娘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迷茫的眼神收離,男人跪坐在了蒲團上。
「你母親是個極好的妻子,這些年我行軍打仗在外,府中之事她從未讓我操過心。她善良大度,與人為善,她——」
話說到一半,男人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的淚順著臉頰流進了衣領裡。
「是我對不起她——」
20.
雲國可在百日熱孝期內成親,否則就要守孝三年。
和親耽誤不得,才剛過半月,陛下就已經下旨禮部全權負責和親事宜,日子不變。
雲國有女人自己繡嫁衣的習俗。
但我是和親,自然用不上。
在後院秋千上呆坐時,蕭景安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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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安,我要嫁人了。」
這是我重生後第一次這麼平靜的開口。
他長身而立,俊美的面上看不出情緒。
比琉璃還好看的眸子,蒙上了厚厚一層霧氣。
我想讓他哭來著。
他哭起來特別醜,我見過一次。
那時他抱著我的屍體威脅我,要生生世世糾纏。
然後他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
像個小醜一樣。
21.
阿娘死後,皇後娘娘清瘦了許多。
姑姑說,我娘親夜夜與娘娘託夢。
陛下怕其憂心,讓我們一道去九仙山祈福。
恢弘的寺廟裡,大師身著袈裟,苦口婆心地與我說四大皆空。
我甚無佛緣,隻能眨著眼問。
這世間多少不平事,佛祖真的睜開眼看過嗎?
佛說,阿彌陀佛。
晌午用過膳,皇後娘娘要去禪房小憩。
我遠遠地坐在她的院子外。
瞧著山寺桃花始盛開的美景。
我想到了年少時,我和蕭景安隨著阿翁一同出使楚國的事。
那時候燈謎節上,我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她叫君不卿。
墨發烏瞳,眼窩深邃,她身上帶著異域美人的美。
纏著我們一起玩,與我們一共在桃花樹下偷著大人的酒貪醉。
那時也是春盡頭。
桃花已殘,強弩之末的花瓣在不舍中隨風而落。
落在了我的身上、蕭景安的身上、她的身上。
我說:「我要像父親般,做個頂天立地的將軍,做大雲第一位女將軍,守護雲國。」
她說,她要挽楚國百年傾頹,她要護她的子民。
蕭景安貪了口酒望著我們不語,許久才道他隻願此生能娶得他的沅沅。
後來。
後來……
22.
山腰的風,還是烈得很。
吹刮著我的眸子,讓我回過了神。
廂房處,傳來了打鬥聲。
我眼眶霎時間被風吹紅了。
把眼底的霧吹散了,化成了水。
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望著與顧將軍纏鬥的黑色身影。
淡淡地笑了笑:「阿爹,住手吧,我知道是你!」
嗓音清冽,我安靜地站在拱門前。
黑衣人遲疑地望向我,僅一瞬,被顧將軍鑽了個空,一腳踹在了腰上。
「真的是你?老謝。」
顧將軍揭下黑衣人面巾時,詫異得瞪大了眸。
阿爹靜靜地凝視著我,收了兵器:「你怎麼知道是我?明明我故意換了招式。」
是呀,他換了衣衫,換了招式,我還能認出來。
因為他可是我的阿爹呀。
他是那個自小抱起我就不舍得放下的阿爹。
他一個大將軍,俯首給我當馬騎,寧可被同僚嘲笑也要把他的嬌嬌女捧在天上。
我七歲那年生了場天花,他比阿娘哭得還聲大。
十歲那年染了疫症,全府人都不敢靠近我,唯獨他和母親輪番守了我七天七夜。
我怎麼會認不出他?
「阿爹,收手吧。」
皇後娘娘從密室裡走了出來,身旁還帶著高手。
阿爹裹著寒意的眸子掃過我們:「原來這是一個等著謝某的局。」
「謝將軍。」皇後娘娘低聲喊,卻被男人狠戾地瞪著。
「你怎麼可以對意兒出手?」
意兒兩個字出口,那眸底狠戾一顫,收了亮光,歸於晦暗。
「因為。」男人站立著,目光迎上遠方。
不知他看到了什麼,臉上閃過一抹痛。
「因為我要給我那四萬將士、四萬個死去的兄弟們一個交代。」
男人嗓如古鍾,鍾心折了,發不出古樸悠長的聲響。
悶得很。
皇後娘娘臉色蒼白,推開了扶著她的嬤嬤,彎下了身子,沉沉地跪了下去。
「可謝凌,意兒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我們也都隻是受害人。」
沉沉的叩首,驚得眾人慌忙跪了一地。
阿爹愣怔地望著她們,轉過了身不去看。
自古忠義難全,上一世阿爹讓我給阿娘送藥,讓我入宮給皇後娘娘送糕點,用我這個阿娘她們絕對不會防備的人殺人。
我後來不是沒有怨過他。
他讓我親手害死了兩個最疼愛我的人。
可是後來,我的魂魄看過坑殺他們的峽谷,看過那些戰死的屍骨。
四萬人,四萬將士,他四萬浴血奮戰的兄弟。
僅僅是為了一個昏君覬覦臣妻,皆喪了命。
阿爹的報復,我又恨不起來了。
23.
皇後娘娘長跪不起。
失了往日的榮光。
她想要贖罪,可明明她為了那僅有的一次錯,已經搭上了終身。
年少時,南裴北陸,是人人稱贊的大雲雙姝。
裴家女溫婉大方,才華不輸男兒。
陸家女英姿颯爽,不愛紅妝愛武裝。
她們從相看兩生厭,到互為知己。
兩個性格迥異的人,相約要一同看遍大好山色,不負此生暢快。
可後來,阿娘為了保護皇後娘娘,被醉酒的陛下糟蹋。
皇帝尋人時,皇後娘娘又為了保護她,頂替她入了那吃人的皇宮。
皇宮裡蘇貴妃手段毒辣。
皇後娘娘步步為營。
卻還是被昏君知曉了當年,阿娘才是那個人。
所以他想到了殺臣奪妻,以大雲將士做陪葬。
24.
一場刺殺,最終以昏君死在蘇貴妃身上做結。
消息傳來時,阿爹瞪眸如鈴。
他知道他的毒,不是今日發作。
我淺笑衝著他眨了眨眼。
誰手上沾血不是沾血呢?
「阿爹,你還認我這個女兒嗎?」
我問得很小心翼翼,眸子裡凝著光。
男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語。
「你是他的孩子。」他說。
「是嗎?」我笑了笑,是呀,身上的骨血是騙不了人的,我也有著昏君的狠戾。
「阿爹,放過阿娘,放過皇後娘娘,放過你自己吧,一切由我來承擔。」
我衝天邊打了個手勢。
一道白翎羽箭從天際滑過。
我問佛可願度世人?
佛說萬般皆苦,唯有自度。
羽箭瞄準了我,風聲夾帶著摩擦聲。
一剎那,我閉上了眼睛。
兩世了,這件事總要有個了結。
風聲閃過。
一道黑影擋在了我的身前。
男人緊緊地抱著我。
羽箭刺入他的背。
血在流淌。
溫熱又綿長。
我遲疑地睜開眸子望著男人蹙起的眉。
「為何?」我問。
男人唇角掛上一抹慘笑。
「因為你是我的沅兒呀,我親手換過尿布、喂過飯,喚我阿爹的沅兒,我的女兒……」
25.
皇帝猝死,引起了軒然大波。
被罵為妖女的蘇貴妃,不得不提前跟著蕭景嶽叛亂。
重生一次了,蕭景安自然不必我擔心。
阿爹醒來時,太子已經入宮正宮,板上釘釘。
太子繼位那天,阿爹告了病假,帶我去萬人冢祭拜他的弟兄。
「他們都在這裡。」他說。
「不,有些不在,已經找不到他們的屍首了。」
男人猩紅了眸。
我目光幽遠地望著巨大的隆起來的土包。
捐軀赴國難,誓死忽如歸。
他們都曾經是明媚爽朗的少年。
若是海晏河清,必定也會鮮衣怒馬,爛醉花間,好不逍遙。
「我知道,我來過這裡。」
我嗓音落下,阿爹詫異地瞪大了眸。
是呀,上一世我死後,其實魂魄並未散去。
我留在蕭景安身邊許久。
又飄過了川河看過這裡。
我看到邊境百姓如牛馬一般被儷國貴族驅馳。
他們給她們起了個名字,「雲狗」。
我看到一個個女子二八年紀,被困在宅院裡抑鬱而死。
她們想要說些什麼。
但她們發現,她們並不識字。
26.
叛亂被平復後,如前世那樣,蘇貴妃的兄長勾結了儷國。
邊境上,儷國軍隊昂首弄姿,囂張跋扈。
這一戰,整整提前了三年。
我到顧大將軍府的時候,日色已暮。
整個顧府,慌亂得不成樣子。
連素日常與阿陵鬼混的顧家二子,亦模樣深沉地凝視著遠方,少年老成。
「沅姐姐,你說阿爹他們還能回來嗎?」
青澀的嗓音低聲問。
「大概是回不來了吧!儷國的兵力是咱們的兩倍。」他又自顧自地回。
「沅姐姐,他們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明知道回不來了,他們還要去呀?」
我想了想,沉默。
大概因為無國便無家吧。
國若不在,家何以家?
小二子眼眶裡攢著淚,我把他帶進了懷裡,輕聲嘆。
「傻瓜,哭什麼,一定會回來的。」
「一定。」
27.
廊清軒裡,我腳步走得很沉重。
君譽看了看我,仍舊自顧自地飲酒。
「看來你們要打仗了。」她說,衝著我懶散一笑。
我接過她遞上來的酒杯。
「不是我們,是咱們。」
「哦?和親還未成,謝姑娘未免太過於體貼我楚國了吧。」女人笑聲道。
淺盅一飲而盡,不夠暢快。
「君譽,你來雲國,不就是為了我?」
「重生的楚國陛下,為免身份暴露,索性就不娶劉氏女為後,你需要一個能幫你保守秘密,又對你有用的人,所以重生的我最合適,不是嗎?」
我的話不疾不徐,女人微眯著眸子,睫羽壓下,看不出來情緒。
「你竟然知道?」她倒了杯酒挑眉。
我笑了笑,拿起酒盅與她碰上。
「不然你以為,你如何能知曉我也是重生的?」
謝大將軍的長女得了失心瘋。
從山崖滾落,醒來後變了副模樣。
是我派人四處傳揚的。
等的便是她。
這棋局,從一開始,我們倆便在互相算計。
上一世其實故事並未那般簡單結束。
已經化為魂魄的我,遇到了也成了魂魄的她。
往日被楚國奉為明君的她,屍體被世家族丟在了亂葬崗,讓野狗啃咬。
「女子真的不可以為天地立心,為百姓立命嗎?」她問我。
她說,這世間困鎖女子的枷鎖太多。
誰說女子就要困於後宅,碌碌無為。
我問她這些真的值得嗎?
終其一生,為國為民,不過落得曝屍荒野的下場。
她眼眶黑了,那是變成厲鬼的前奏。
隻是她還未開始,卻見老遠處幾個農人走了過來。
他們找到了她的屍體。
讓他們的媳婦兒用清水幫她擦拭了臉頰,保她體面。
用家裡僅剩的一頭老母豬,換了一口簡陋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