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會轉瞬即逝,悄然無息地溜走。
回過頭來,它會真的成一隻箭,在過往的無數光暈中,穿透你的身體。
我再也沒有見過謝承禮。
戰事結束了,他也沒能回來。
文家小姐同樣沒有等到他。
日本兵入城前,她已經嫁給了綏遠晉軍一軍官。
但因丈夫一味地對日軍妥協,殘害百姓,二人爭吵不斷,最終分道揚鑣。
文小姐回來後,他們家的大煙館和土膏店,已經開滿了城。
煙販們吃穿闊氣,百姓們家破人亡。
滿大街的日本人,抓中國人去修機場。
一旦抓去了,基本就回不來了。
先後看著丈夫和父親,對日本人點頭哈腰,文小姐瘋了一般,砸了滿屋子的東西。
她上過學堂,是個有知識有理想的人。
可是後來她染上了大煙癮,在自家煙館吞雲吐霧。
文老爺痛哭流涕地讓她戒了,她笑道:「咱們自家開的煙館,還不準我吸?」
再後來,她開始和日本人廝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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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公會的崗村先生,憲兵隊的伊東隊長,尋歡作樂,一起喝酒。
直到最後,酒後槍殺了他們。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這是她最後說的話。
時隔太久,我快要記不清她的模樣了。
隻記得那雙小鹿一樣澄淨的眼睛,漂亮得驚人。
這一世,我給謝承禮的母親送了終。
謝母白發蒼蒼的時候,沒等來她的兒子。
她握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念:「承禮,小梅……」
猶記幾百年前,狐狸姐姐對我說:「做人要歷經生老病死,無始無終的生滅,輪回是一種刑罰,你可不要去自討苦吃。」
可我隔了那麼久的歲月,方明白長生也不見得快樂。
光陰化作的箭,一隻隻穿透在身上。
回不去了。
沈玉堂,謝承禮,還有那文家小姐,過往的一切,都慢慢地散了……
很久以前,我是一隻僵屍。
後來修成了不化骨,歷經百年。
如今的城市,燈紅酒綠,霓虹閃耀,車水馬龍。
摩天大廈,高樓林立。
市中心醫院的窗口,一男人急匆匆把老婆送進產房,緊張地踱來踱去。
他在祈禱:「老婆,老婆加油……」
護士出來了,抱出來的孩子,是個女孩。
男人可高興了,一邊激動地接過閨女,一邊探頭往產房裡瞅——
「我老婆呢,我老婆呢?」
真好呀,沈玉堂你看到了嗎,這次他們的教化沒有錯,倫常也沒有錯。
真好,謝承禮口中的國泰民安,終如所願。
那對夫妻,給女孩起了個很好聽的小名,叫馨馨。
她長得很漂亮,有小鹿一樣澄淨的眼睛,長長的睫毛。
幼兒園時,她遇到一個很酷的小男孩。
男孩誰都不愛搭理,整天不苟言笑,嚴肅得像個小幹部。
馨馨同他說話,得不到回應,不高興了。
結果放學後,小區樓下的遊樂場,他們又見面了。
這次,馨馨遞給他一顆糖。
然後她回頭看向我,比了個 OK 的手勢。
男孩接過了那顆糖,我笑了。
也離開了。
天黑後,又見夜遊神兄弟,他們問我:「回不回山裡?」
我說:「要回的。」
他們搖頭晃腦地點頭,又無限唏噓:「鹿塢山的精怪不多了,赤源仙姑不久前亡於一劫,你回去後孤零一個,屆時我們兄弟二人常去看你。」
看吧,狐狸姐姐終會知道,沒人會是這世間的主宰。
神仙渡劫不過,會消亡。
妖怪修煉不果,亦會消亡。
人有生老病死,輪回不止。
都一樣的。
萬物並育而不相害,才是這世間的真理。
現在我要回去了。
哦,忘了告訴你們,我可不回鹿塢山。
我要回去找我的沈玉堂了。
我知道他埋在了哪兒。
青山綠水,墳冢棺椁,該有白骨兩副。
【番外:紫微星君】
我乃中天紫微星君,掌天命星盤。
元洲是我座下最得意的一個弟子。
他年少飛升,是個至純至善的好孩子。
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
元洲有霞姿月韻之風貌,琨玉秋霜的品性,且尊師重道,我對他極其看重,期望很高。
因我器重於他,天命星盤常由他看管。
星盤十二宮,上掌人間皇朝更替,下管凡人一生氣運。
未想那日,星宿神鳥朱雀,飛過紫微星宮,尾巴上的轸水蚓無意中甩到了天命星盤上。
為這微小性命,元洲他出手阻攔了下。
我早知他是個良善的好孩子,然天道忌盈,他終是命有一劫。
因他出手救那轸水蚓,觸碰到了天命星盤,導致人間的一個朝代亡了國。
萬物運行,皆有規則。
我雖為中天紫微星君,亦不可忤逆天命,改動星盤。
元洲已然犯下了大錯。
他需要被貶下凡,輔佐人間鬥數之主,修十世的好功德。
我嘆息不休,元洲反而鎮定,他對我道:「師尊,左不過十世,很快就過去了。」
這個傻孩子,哪有那麼簡單。
他真正的劫難,在第十世。
如他觸碰了天命星盤,又將面臨抉擇的境地。
轸水蚓掉落星盤,和那小僵屍的隕滅,都是它們的命運罷了。
天道慈悲也殘忍。
我雖知這是他的劫,但身為師尊,到底存了幾分私心。
第十世,他名為沈玉堂,高中探花,朝堂為官。
後來父親亡故,他自京中回家。
途經蘇州府,山野之地,我化作一打柴的老翁,好心提醒他:「此地山形復雜,容易迷路,且山中不太平,常有怪事發生,公子還是繞路吧。」
沈玉堂如元洲一樣,謙和有禮。
他行了揖禮,謝過了我。
可最後仍舊選擇了進山的路。
因他急於給父親奔喪,不願再耽擱時間。
於是他看到了那具懸掛在樹上的白骨,好心埋了她。
當晚,我又化作他父親的模樣,入了他的夢——
「兒啊,你為何不聽勸,為父已然託人告知,讓你繞路。」
「你可知你埋的那白骨,懸掛在樹二百年了,那是要修不化骨的妖物,你將她埋了,破了她的修行,她必定會來找你,害你性命。」
「你萬不可被她所惑,索性周旋於她,日後去青臺觀尋破解之法。」
後來,那妖物化做人形,便來尋了他。
沈玉堂比我想象中的鎮定和清醒。
他有些緊張,但不算怕她。
想來是因為那妖物與他想的完全不同。
有些笨,容貌不夠嬌媚,但眉眼靈活,帶著股英氣。
沈玉堂欲套出她的名字,交給青臺觀的大道士。
結果她說她叫道梅仙子。
那妖物後來又化作一小姑娘模樣,留在了他身邊。
小姑娘叫李年年。
沈玉堂又不是傻子,將她的名字快馬加鞭,命人送去了京裡。
幾個月後,青臺觀的大道士給了他一根可令妖物灰飛煙滅的銀針。
我做的已經足夠多了,再不能多說什麼。
福禍因果,接下來都是他自己的抉擇。
我回去了天上。
人間又過一年,想知道那妖物除去沒有,我便以水月鏡,窺了一窺。
結果是大失所望。
我那心性至純的傻孩子,將那根針藏在了書房,再沒拿出來過。
他喜歡那個妖物。
一開始興許隻是同情,知曉她的來歷,和受過的痛楚。
後來又開始怪自己,為何偏要壞了她的修行。
元洲一向是個良善的孩子。
當然,那妖物本性亦不算壞。
她古靈精怪,率真可愛,還大發慈悲地救過他的母親。
那一刻我便知道,元洲大概是回不來了。
他心裡早已有了抉擇。
果然,那妖物日漸虛弱之時,他慌了。
他在她耳邊說對不起。
因他一開始便錯埋了她,也因他私心作祟,想多停留一陣,才害她如此虛弱。
我沒再去看那水月鏡。
但元洲若死,那妖物亦逃不脫。
她本就該隕滅的。
隻我沒想到,元洲是自裁。
他央家中丫鬟,帶來一把匕首。
割破手指,在牢獄牆上寫了一個「償」字。
元洲啊元洲,何苦哀哉。
人間皇帝欲饒你不死,那是你返回天上的唯一機會。
他沒有要,還迫使了天道,饒過了那妖物。
十世修為,功虧一簣。
紫微星宮再無元洲。
世上也再無沈玉堂。
遁入輪回的是肉體凡胎。
……
人間五百年後,我也已然釋懷,快忘了元洲的存在。
風起雲湧,朝夕瞬變。
因天道不許,世上的精怪越來越少,神仙也大都歸隱仙山寶地,鮮少出現。
那日值南極仙翁壽辰,我多喝了兩杯,回去路上,途經方壺山。
綠水青山之中,我忽地想起去看一看元洲。
然後驚訝地發現,那青山墳冢,裡面有兩具白骨。
一具是那人間的沈玉堂,另一具……她叫什麼來著?
哦,叫年年。
一隻修成不化骨的僵屍,顯露了原形,隕滅於這墳冢。
人間好似流傳著一句話,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千山暮雪,山鬼暗啼,風雨俱黃土。
千秋萬古,荒煙平楚,不過天也妒。
我嘆息一聲,收了那兩具白骨,化為舍利,從此帶在了身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