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代父親,成為新的商會主席,並承諾了難民,隻要他謝家還在,臨時救濟所就不會關門,保證給大家一口飯吃。
人群散去了,徒留一片狼藉和死傷。
他來找我拿眼鏡,剛伸出手,我便看到那卷起袖口的半截小臂上,流出了血。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眼淚掉了下來:「公子受傷了。」
他仍舊用那副好笑的神情看我,口吻玩世不恭:「哭什麼,我們認識嗎?」
我搖了搖頭,堅持握住他的手:「受傷了,需要包扎。」
燒餅鋪子裡,兩間裡屋,是我住的地方。
我把他帶了進來。
屋門有些矮,他個子高,進來時還險些碰到了頭。
我霎時又緊張起來,踮起腳尖去摸他的額頭:「疼不疼?」
謝承禮眉頭蹙起,神情明暗難辨地看著我。
屋裡暗,點燃了油燈。
我小心翼翼地清理他的傷口。
將紗布纏了一圈又一圈。
他有些哭笑不得,舉著手臂道:「外人看到,還以為我殘了。」
包扎好傷口,他便要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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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叫住了他,「公子餓不餓,想不想吃燒餅?」
說罷,又補充了一句:「我親手做的。」
謝承禮嘴角一勾,笑了一聲:「公子事忙,沒空吃你做的燒餅。」
他要走了,我送到鋪子外,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又開始淚如雨下。
不遠處,他停下了腳步,忽然回頭看我。
淚眼蒙眬中,我聽到他笑道:「你若對自己的手藝實在自信,不妨去謝家親自做給我吃,我等著。」
他大概隻是隨口一句,萬沒想到,次日我便上了門。
謝家的花園洋房,在富麗之區,為三層的西式建築。
我一早便過去了。
謝承禮和謝太太還未起床,我在佣人劉媽的帶領下,去了廚房好一番忙碌。
謝家沒有打燒餅的爐灶,我便改做了烙餅和餡餅。
劉媽誇我手巧,這手藝一看就是練出來的。
在她的幫忙下,我還炒了幾樣小菜,燒了豆腐湯。
待謝承禮起床,他母親已經坐在餐桌前,慢悠悠地用餐了。
謝太太是個得體的婦人,為人和善,笑眯眯地對謝承禮道:「文家退了親,不肯讓女兒嫁過來了,原以為你會消沉一陣,現在竟認識了小梅,我瞧她也順眼,長得幹幹淨淨,又乖巧,不妨就留在家中吧。」
他下樓之前,謝太太已然問了我話,將我的情況了解得清楚。
她問我:「小梅,你的手藝不錯,願不願意留在謝家?」
我正欣喜自己可以留在他身邊,卻不料謝承禮皺起了眉頭,微微抿唇,神情不悅道:「她就是個賣燒餅的,媽你別誤會了。」
說罷,卷了卷袖口,對我道:「你過來一下。」
我跟他上了樓。
剛進了房間,他突然伸出手,狠狠按住我的腦袋,撞在了牆上。
看吧,我就知道,他不是沈玉堂。
沈玉堂從不會這樣待我。
我的額上撞出了血,緩緩自眼睫滑落。
然後我蒙圈著看他:「公子?」
那樣熟悉的一張臉,俊朗不凡,寫滿了殺意和陰狠——
「還真敢來?說,你到底是誰,誰派你來的?!」
我明白了。
他父親橫死街頭,他如今接了商會的擔子,又是謝家獨子,想害他性命的人多的是。
謝承禮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
更何況我表現得還那般怪異,實在像一個心懷叵測,故意接近他的女人。
額頭上的傷,根本使我感覺不到疼。
可是我的骨頭在疼。
三百多年了,當初斷去的那兩根浮肋,總空蕩蕩的。
我看著他道:「我叫小梅,家住城南,父母雙亡,自幼跟爺爺一起賣燒餅,後來爺爺死了,我自己賣燒餅,少爺盡管去查。」
謝承禮眸光陰沉,冷笑一聲:「昨天見到我哭什麼?」
「因為我想起了您父親,他是個好人,救助難民,也照顧我們這種小攤販,他吃過我的燒餅,說很香,我便想讓您也嘗嘗。」
我說的是實話。
謝老爺確實吃過我打的燒餅,他是個胖乎乎的生意人,總對我們慈眉善目。
提及謝父,謝承禮身上的戾氣果然收斂了,他松開了按著我腦袋的手,抿唇道:「你走吧,今後不要再來。」
我等了三百多年,終於等到了他。
可惜,他不是我的沈七郎。
他有喜歡的姑娘,叫文馨。
文家亦是本地的大商戶,做糧油買賣,也開布莊。
甚至於後來日本兵入城,又開了大煙館,土膏店。
文家和謝家,原本也是關系極好的。
直到華北戰事,難民入城,且越來越多,難以管制。
世道不穩,商會本就舉足艱難,謝老爺堅持要將救濟所開下去,且強制他們出糧,得罪了不少人。
文家自然也有怨言,逐漸不滿。
直到謝老爺被人捅死在街頭,文家這邊立刻退了兩家的婚事。
然而那文小姐,與謝承禮算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感情很是深厚。
這便導致了,我後來再去謝家,時常看到謝承禮將腿放在桌子上,半倚著椅子,閉目揉著眉心,神情黯然。
我知道,他在因為文小姐的事難過。
二人婚約作罷後,文小姐被家裡關了起來。
聽聞她還鬧過自殺,割了腕,被送到醫院搶救。
我其實見過她。
那時她從家裡偷跑出來,為了見謝承禮一面,躲在謝家廚房的櫃子裡。
我沒有聽謝承禮的話,他讓我今後不要再到他家來,我仍舊每天過來一趟,或燉湯,或烙餅,做一頓飯。
那日是晌午,劉媽不在,我打開櫃子,看到了那個眼睛像小鹿一樣澄淨的文家小姐。
她長得很漂亮,焦急地豎起食指,衝我噓了一聲。
她在等謝承禮。
可是如果被謝太太看到,她會被趕出去。
因為文謝兩家已經徹底鬧掰,謝老爺死後,文老爺聯合一幫商戶,一直在對付謝家,以及身為商會主席的謝承禮,他們想把他拉下來。
謝太太見不得兒子為了文家的女兒茶飯不思,哪怕這個女孩是她看著長大的,她曾經無比喜歡。
她甚至哭著對謝承禮道:「你忘了她吧,別惦記了,你爹的死,難保文家沒有牽扯其中,你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說罷,又扯過了我:「你看看小梅,她是多好的姑娘,娶妻娶賢,她整天為你忙東忙西,對你喜歡得緊,你看不到嗎?」
嗐,他當然看得到。
可是他不喜歡我啊。
當他看到從櫃子裡鑽出來的文小姐,眼睛都亮了,那副欣喜若狂的模樣,讓我如何能忘?
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謝承禮的聲音在發抖,眼眶都紅了。
平日不苟言笑的人,神情柔軟,充滿愛意:「文馨。」
文小姐又哭又笑。
我離開了廚房,順便為他們關上了門。
那兩道挨著的影子,糾纏在一起,好似一個人。
再後來,文家就來了人,將文小姐帶了回去。
鬧得很難看。
感情這種事上,男人永遠比女人殘忍。
就好像那次見面,他們激動不已,緊緊相擁。
但擁抱過後,隔著廚房的門,我聽到謝承禮對她道:「以後不要再鬧了,也不要再來找我,你好好的,聽家裡話,嫁人吧。」
他喜歡她,但他決定割舍了她。
那時,文家已經給文小姐又定了親,聽說是個軍官。
他們再也沒有見過。
亂世之下,講兒女情長,多麼的可笑。
謝承禮沒那麼多時間傷神,因為臨時救濟所,一日比一日難挨。
直到一年後,日本兵入城,救濟所徹底被他們解散。
商會也不是從前的商會了。
不再有主席,文老爺成了商會監事。
他們聽了日本人的話,布匹,煤炭,糧面,一切重要物資,掌控在日本人的公會裡。
大煙館,土膏店,開了一家又一家。
大街上都是身穿和服的日本浪人和女人。
憲兵隊成了大家最恐懼的存在。
中國人低著頭,跟著他們大喊「日中滿親善」!
喊的聲音低了,有可能被當街打死。
日本天皇的照片,貼在了城內最顯眼的位置。
他們到來之前,其實謝承禮已經接受了我的心意。
那時他與文家小姐,已經半年未見了。
我照例每天去他家,忙前忙後,在廚房研究各種菜式,關心他的衣食住行。
劉媽和謝太太,都很喜歡我。
她們總是勸謝承禮,小梅多好的姑娘,別錯過了她。
於是我終於等到了那一天。
謝承禮親口對我說,城裡不太平,今後就住在這裡吧,別回燒餅鋪了。
我的燒餅鋪子,其實很久都沒開張了。
謝家樓下,我看著謝承禮,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眉頭一皺,拉過我的胳膊,伸手幫我擦淚:「怎麼又哭了?」
我順勢環住他的腰,緊緊抱著他。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對嗎?」
謝承禮沉默了下,繼而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對,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我沒有問過他,喜不喜歡我。
但他後來送了我一隻戒指。
文小姐仿佛從來不存在,他也會眼神柔和地看著我,摸摸我的臉和耳朵。
他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在院子裡洗頭,他拿出幹毛巾來,幫我擦頭發。
擦著擦著,在我手上套了個戒指。
我的頭發湿漉漉的,他從背後擁著我,聞著那潮湿的發香。
然後笑著對我道:「華北戰事平息後,我們就結婚。」
華北戰事沒有平息,日本人入城了。
我知道謝承禮的壓力,他一直在夾縫中生存,謝家自身難保,他還在撐。
在日本公會面前,卑微得像條狗。
他忍辱負重,因為他那幫投身革命的同學,還需要他來做後盾。
後來,不斷有人死在日本人刀下。
可是那算什麼。
相較南京大屠殺,潘家峪慘案,這裡已經算是十分太平了。
有人心存僥幸,苟活於世。
有人滿腔熱血,欲殺賊寇。
日本公會的不斷打壓下,謝家徹底垮了。
我帶著謝太太和劉媽,搬去了燒餅鋪子住。
謝承禮跑了。
不走不行的,他的同學暴露了,日本人很快會查到他。
城內躲了幾日,喬裝打扮,我送他離開了。
天黑路遠,有人在追,我伸出白骨爪子,插進了他們的喉嚨。
然後那森然的白骨爪,又恢復成了人的手。
染滿了血。
謝承禮看到了。
他眼中有震驚,有難以置信,唯獨沒有害怕的神情。
我擦了擦手上的血,對他道:「快走吧,萬事小心。」
他突然就笑了,也不知為何,眼眶隱隱泛紅,竟開口問我:「你口中的公子,是誰?」
我愣了下,看著他,也笑了:「朝中探花郎,餘杭沈玉堂。」
「他是誰?」
「我夫君。」
謝承禮也不知為何,落下淚來:「那我是誰?」
「你是謝承禮,獨一無二的謝承禮。」
他捂著眼睛,突然就淚崩了,一把拉過我在懷,死死抱住,在我耳邊哽咽:「等我,戰事結束,我回來娶你。」
世人描述時間的流逝,總愛講光陰似箭。
這是個很殘忍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