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的眼裡看到了煙晴死之前的那般熱烈渴望。
可我隻是冷漠的搖了搖頭:「不愛。」
我又補了一句:「早就不愛了。」
齊嶽聽完,還是淡淡笑了。
他道:「那便好。下一輩子……」
我打斷齊嶽的話:「下一輩子,我們都生在平凡的人家。我有我的少年郎,你有你的一雙人。我會相夫教子,會和愛人一起變老,我會有很好很好的一生。你也會。隻是啊……我們不要再相遇了。」
當我說完這些話,齊嶽的嘴唇已經泛白。
他強撐起一個微笑,輕聲道:「好。」
我也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看著齊嶽噴出的鮮血,看著他的意識逐漸模糊。
……
我看著他緩緩閉上了眼。
他最後喚我一聲:「阿芙……珍重。」
西風常恨,唯情是多,如今塵埃落定,卻好似大夢一場。
那年他笑著牽起我的手,與我共話這萬裡河山,原也是那樣好的時光。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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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書記載:大齊十一年,齊帝崩。太子年幼,貴妃煙雲垂簾聽政,改元號清宴。
邊陲各國互為盟友,互通有無,大齊國泰民安,從此進入清宴盛世。
……
齊嶽死後,張祿一封遺詔告知天下。
我從貴人一躍成為貴妃,我的孩子成了太子,我擁有無上的權力。
這在大齊百年歷史中前所未有。
可那有如何,整個朝堂都是我的人,他們都為我所用。
五門暗衛盡受我驅使,梁王與我交好,周邊小國皆俯首稱臣。
我看似擁有了一切。
太子聰明好學,勤勉克己。
太傅教他治國理政,岑陌找了江湖人士教他武功,顧謙還是十二闕之首,保護太子安全。
清宴八年,我三十歲,太子八歲。
壽辰之上,百官朝賀,各國均派使臣進貢悉數珍寶,梁王也親自帶著賀禮來大齊。
就在齊嶽死後的數月,梁國太子病逝,老梁王匆匆退位,下旨蕭祁繼位為皇帝。
這手法和當年的齊嶽如出一轍。
不過好在蕭祁稱帝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使臣來與大齊修好。
……
我將蕭祁約到了摘星樓上。
這是整個大齊最高的地方,放眼眺望,所目之及,盡收眼底。
可風也大。
「還好嗎?」蕭祁問道。
數年不見,他變得也越發沉穩,眉眼間也有了一些滄桑感。
「好啊。」我笑了笑。「這天下都是我的,有什麼不好?」
我又給他一一列舉:「太子德賢兼備,朝政穩固,百姓安居……好得很。」
一陣大風吹來,笑意在風裡漸漸迷失。
因為下一句,我聽到蕭祁說:「那你放下了嗎?」
我愣了一秒,道:「什麼意思?」
「齊嶽。」
我像是做了一個冗長又復雜的夢,如今從他人口中再次聽到他的名字,才驚覺,原來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
看著遠方的飛鳥,我靜了片刻,道:「不重要了。
「人已逝去,軀幹將入泥土,魂將歸於故裡,前塵往事都不再作數了。」
我的話說完,沉寂了很久。
等了一會兒,蕭祁才開口:「那你……願不願意……」
我回頭,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眸中深沉似海。
四目相對,我忽然鼻子一酸,極慢地搖了搖頭。
輕笑一聲:「你還是當年那個說不出話的小屁孩兒。
「說來也是命運弄人,如果我們那時都能認識到,那便是喜歡;如果我們都能再往前走一步,也許就不是現在這般結局。
「可是啊,天意這般,世俗難免。
「也許一開始我喜歡上齊嶽是因為他身上有你的影子。所以先前的遺憾都將將補給了他。
但我愛他。愛他是齊嶽,是我的夫君,是我未出世的孩子的父親,是我愛的人。不為別的,他隻是齊嶽。」
可我和他之間,隔著誤會,也隔著天人永別。
齊嶽死後,顧謙帶我去了一個地方,我見到了我的爹娘。
那時候我才得知,那出戲,哥哥以自己為籌碼,以此換來五門和沈家的平安。
而那三顆人頭,刺激的並不是我,而是那些潛藏於宮中的眼線。
可齊嶽從未告訴我真相。
我一心讓他死,他便也如我願。
可他確實殺了哥哥,縱使他是為了百姓安居,朝政穩固。
人總要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
可是啊,我這一生,都無法和自己和解。
「所以……」我湿了眼眶,「蕭祁,不必再等我了。我們的緣分便止步於老友吧。」
我眨了眨眼睛,一滴淚落下。
閃爍的淚花中,我看見蕭祁紅了眼。
他淡笑一聲:「終是我太懦弱了。」
「不怪你……不怪你……」我哽咽道,「這些年的陪伴我都記在心裡,你為了幫我穩固局勢,才逼父退位,你從很久很久之前就一直保護著我……我何其有幸啊……何其有幸。」
「隻是……隻是…」我用指腹抹了抹眼睛,「隻是我這一生……已再無任何念想。」
從前萬般情意,今後都將深埋於心,隻在偶爾,將這心事放於高樓,唱給風聽。
「下一輩子……」蕭祁輕輕開口,揚眉笑道,「那下一輩子,換你……算了……還是我來吧。
「下一世,我肯定會第一個找到你,告訴你我愛你,我們會相愛,同賞月,共淋雪……我們會幸福地過完一生。」
蕭祁彎了彎唇,眸中似有萬種情,溫柔道:「可以嗎?」
我努力壓住喉中的酸澀,揚起嘴角,朝他莞爾:「好。」
山河漫漫,高樓百尺,莫回頭,莫回頭。
後記
我叫齊宴,是大齊的國主。
我的生母是晴妃,太後是我繼母。
六歲那年,太後將我的身世和盤託出,我震驚了許久。
我瞪大眼睛望著她,似乎想證實這隻是一個玩笑,可面對我的錯愕和憤怒,她卻隻微微一笑:「等你長大也可來尋我報仇。」
從那以後,我便對她不再像從前那樣親昵。
可她卻一如既往,對我悉心教導,照顧有加。
有一年她病了,從屋外時常能聽到她的咳嗽聲。
我的心狠了又狠,最終卻還是走了進去。
白色的羅紗被風吹的輕揚,屋內的藥膳味漸漸散去,她靜靜躺在床上,皮膚透著蒼白,眉頭微皺,嘴唇輕輕張開,不知在喃喃些什麼。
床邊的侍女見我忙要行禮,我擺了擺手。腳步放輕,剛要上前幾步,她的眼緩緩睜開,下意識朝我這邊看來。
我一愣,卻見她忽然溫柔一笑,道:「宴兒來啦。」
她的聲音還帶著些許的嘶啞,可不知怎的,我竟心中升起一股久違的溫暖。
像很久之前,我跌跌撞撞地向她跑去,她雙手張開,笑意盈盈:「宴兒,來。」
我頓了頓,悶聲道:「我來……看看你。」
一旁的侍女立刻行禮告退,房間隻剩下了我們兩人。
說是看看,卻也隻字未提她的病如何。
我站著看她, 她微微闔眼。
靜了片刻,她忽然輕聲道:「你知道我為何告訴你的身世嗎?」
我沉了沉眼, 不說話。
「你大抵還是覺得我是在報復你和你的母妃。你恨我也在情理之中。但宴兒你要知道,你身上的擔子擔的是萬民。你的母妃、你的父皇……還有我……我們都做了許多錯事。我希望你可以不再重蹈我們覆轍。」
「我不想當皇帝。」我脫口而出。
又在短暫的靜謐之後,低聲道:「當皇帝……太孤獨。」
我自小便被太傅教導, 書樂藝禮政道無一不會,無一不通。
可我不快樂。
我聽到床畔傳來一聲嘆息,生出無限悵然和悲憫。
她張口道:「這世間……沒有人不孤獨。」
我愣了一秒。
她又繼續說:「我病將好未好,今年除夕, 你代我出宮去看看吧。」
清宴十六年春, 我坐在她床前, 她踉跄睜開眼,煙波依舊清澈如初。
可她顫抖伸起的手卻也在昭示著她的脆弱。
她輕撫著我的臉,良久,牽起嘴角, 柔柔說了一句:「瘦了。」
我的眼淚忽然洶湧而出。
那年除夕,我看見有人闔家團聚, 笑逐顏開;有人跪坐在街邊,衣衫褴褸;有人捧著剛炒好的糖慄子, 笑著和伙伴分享;有人因為一個凍得發硬的饅頭大打出手;
而我坐在最高位, 猶如諸神執掌眾生。
那一刻, 我的心一陣鈍痛。
若我的眾生為生所迫,為死所屈, 猶如世間蝼蟻,若我的眾生祈求神明顧他, 卻不得回響?
那這神究竟做了什麼?
我終於明白她為何每月都要出宮巡視,又每次都萬般愁緒。
眾生芸芸,眾生何苦?眾生孤獨。
百姓都稱皇帝仁慈,帝後恩愛。就連皇後母家犯下那麼大的錯,也堅持不廢後。
「(—」可她卻看不到了,她看不到了。
最後的幾秒裡,她低聲叫著我的名字。卻好像又在叫著旁人。
院裡的桃花剛剛冒出新芽,正是春天頂好的日頭,她眯著眼笑了笑, 一滴淚滑過,她最後道:「宴兒, 珍重。」
……
清宴十五年, 太後還政齊帝。
清宴十六年,三月初七, 太後薨。齊帝悲痛不已,遂罷朝七日。追逝其為敦親善賢太後,每年此日,舉國緬懷。
——《齊書》
太後賢良聰慧, 無奢, 無越,唯愛好作畫。
畫上都畫著同一個人,那人身穿一身月白錦袍,眉眼深邃, 唇微揚,隻堪堪十四五歲的少年郎。
畫下附了一行小字:
「不負你河清海晏,歌舞升平。」
——《清宴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