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晚上,我躺在床上又睡不著了。
不過這次是開心的。
今天周阿姨讓我陪她出去逛街,周海晏要跟著,周阿姨讓他哪涼快哪待著去。
然後,她帶我去了一家我從沒進去過的女性內衣專賣店。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女孩子的內衣可以有那麼多種類和顏色,原來青春期的不同階段要穿不同的內衣,原來內衣空杯是不正常的。
阿姨不厭其煩地帶我試了一件又一件,直到挑選出適合我的。
她手把手教我不同內衣怎麼正確穿戴,如何反扣肩帶。
她說,胸部發育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代表著清清在逐漸成長,抬頭挺胸,不要害羞。
她說,如果內衣選得不恰當,很容易造成胸部問題,尤其是副乳。
於是,那天我擁有了人生中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件和第二件少女內衣,是阿姨送給我的。
可能是她太過細致體貼,以至於店員姐姐感嘆,她對女兒真上心。
阿姨沒有否認,隻是把我摟在懷裡。
笑著說:「這麼乖的閨女,怎麼能不疼?」
周阿姨比媽媽,還要像媽媽。
我把臉埋進柔軟的被子裡,感覺自己快被幸福眩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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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我也是有漂亮又舒適的內衣的小孩啦!
內衣!
誒呀!
意識到什麼,我噌地從床上坐起。
新內衣還在樓下沙發上!阿姨說要手洗過才能穿的。
我穿上拖鞋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打算連夜給洗了。
客廳亮著一盞昏黃的小燈,沙發上的男人半個身子匿在陰影裡,細白的煙霧緩緩從勁瘦的指尖蔓延開,他卻動也不動,宛如被抽離了靈魂,隻剩一具軀殼任由其吞噬。
我頓住腳。
他像是有所感知,將煙按滅。
「餓了?」
我搖頭,意識到他看不到,又開口說:
「不是,我來拿個小袋子,裡面的衣服忘記洗了。」
「你說那兩件小背心?我洗完晾起來了。」
嗯?
我一驚。
餘光看向陽臺,就見它們在衣架上整整齊齊掛著,潮濕濕皺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是手洗的。
心裡劃過莫名其妙的異樣感。
他這麼勤快幹嘛,襯得我像個懶鬼誒。
他拍了拍邊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語氣不解:「不能手洗?」
我託著腮點頭又搖頭,「倒也不是,你手勁大,我怕你給我搓壞了。」
他:「......」
「那我下次小心點。」
彼時在他眼裡我隻是個沒長大的小孩,而我也沒有和男性過多的接觸經驗,他當我是妹妹,我看他是哥哥,我們都沒意識到這件事有哪裡不對。
快到十二點了,他催我回房間睡覺。
我不肯。
因為從小家庭原因,為了少挨打,我習慣性地看我爸臉色行事,久而久之對人的情緒感知很敏銳。
周海晏他現在很不好。
他近乎於一個絕望的囚徒,在等待著、守望著什麼。
讓我覺得,此時此刻,我應該在他身旁。
後來,無數次回想起那晚,我都慶幸自己的直覺是對的。
時鐘指到十二點。
樓上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阿姨下樓了。
但她好像沒注意到我們,直直地穿過客廳,一直走到院子裡,停在那棵桂花樹下。
我以為是夢遊,不敢出聲,生怕驚擾了她。
夜色沉沉,風吹過樹葉帶動枝梢的風鈴,清脆的碰壁聲被寂寥無限放大,一下又一下。
那道纖細的身影轉動,回首舉步,踩著鈴音起舞,每一個動作都用盡了全力。
仿佛所有的生命和期望在燃燒,而她自己甘做撲火的飛蛾,以極其悲愴的姿態葬身這片火海。
冷風戚戚,萬籟俱寂,我和周海晏坐在門口,默默做這場生命之舞的觀眾。
一舞盡,她身體後仰,像是要交託給另一個人。
然而,伴隨過度的希望而來的是極度的失望和絕望。
身後什麼也沒有,她狼狽地跌倒在地,雙手瘋狂捶打著地面,淚如雨下。
「為什麼,你從不回來看我一次。我是怕鬼,可是我不怕你啊。」
「你不在,他們都欺負我。」
我想上前攔著她,身旁一隻大手拉住了我。
聲音低啞疲倦:「你去,她就不會醒了。」
苦難以同樣的方式流經每個人,而每個人卻以不同的方式渡過苦難的河流,有人沉溺其中長眠不醒,有人背上行囊踽踽獨行。
釋懷是人一生的必經之路。
那晚,直到阿姨哭到脫力,周海晏才上前把她背回房間。
我拿溫熱的濕毛巾,仔細擦過阿姨的臉、手,把上面的淚痕和泥灰擦去,但我知道她心上的傷痕我擦不掉。
阿姨睡著後,周海晏又坐回了沙發,我安靜守在他旁邊。
燈光下,男人仰頭看著天花板,眼眶發紅。
好一會兒,他問:
「怕不怕?」
我說:「不怕。」
傳說,樹上掛風鈴,風吹鈴響,逝去之人會循聲歸家。
我媽剛走時,我每天晚上都會在門口掛一串風鈴。
但是整整兩年,我都沒有夢見過她一次。
反而是我爸,把風鈴摔碎一地,警告我不要搞這些亂七八糟的,害得他心神不寧,每晚做噩夢。
所以怕什麼呢?
你所懼怕的,是別人日思夜想都難以見到的。
我不怕,但是我難過。
我難過他們明明自顧不暇,卻還是盡力給我溫暖。
我難過這個世界總是千瘡百孔的同時,卻仍有人在縫縫補補。
我難過我們好像被不同的苦難銜在了嘴裡,在同一個人世間,跌跌撞撞。
周海晏他心裡太苦了,苦到我隻是坐在他身邊,就能沉浸在他難以言說的苦楚與孤獨之中,仿佛站在生與死的界限處,但同時又被兩者拋棄。
而我卻什麼也做不了。
13
第二天周阿姨清醒過來,她記得前一晚的事。
面帶歉疚地讓我不要害怕,她說她不會傷到我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像極了安齊當年小心翼翼的模樣。
我鼻子一酸,可是在我心裡安齊不是傻子,周阿姨也不是瘋婆子,他們隻是在經歷旁人理解不了的痛苦。
我說,阿姨你跳的舞真好看,你能教教我嗎?
她一瞬間紅了眼眶,然後擦了擦眼角,點頭說好。
於是那棵桂花樹下的身影從此一大一小,不再形單影隻。
隻是上帝既沒有給我打開繪畫天賦的窗,也沒有給我推開舞蹈天賦的門。
我怎麼也學不會,阿姨手把手不厭其煩地教我一遍又一遍,直到我能跳得像模像樣。
她說,當年她就是和周海晏爸爸憑借這支舞認識的,他最喜歡看她跳舞。
因為她喜歡桂花,所以他生前最愛桂花樹。
如今死後倒是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
語氣平靜。
有著與悲觀相對稱的樂觀,一個在白天釋放,而一個被鎖在黑夜裡。
......
這個小鎮發生什麼事情,幾乎是瞞不住的。
流言蜚語,人言可畏。
於是阿姨去菜市場買菜時,我硬要跟著去。
小鎮有兩個菜市場,我家在鎮西頭,去的都是西市場,而周家在鎮東頭,去的是東市場。
小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我幾乎沒來過東市場。
東市比西市大,人也嘈雜。
入口處是一個中年男人,面前停著一輛單槓自行車,車兩邊都掛著大布袋,車頭處系著掉了漆的喇叭:
「收頭發,收長頭發,剪長辮子,高價回收,頭發可以賣。」
他看見我眼睛一亮,拽著我的胳膊就問:
「小姑娘,頭發賣不賣?」
我媽說長頭發會吸收營養,所以從小我都是媽媽牌狗啃短發,像個假小子。
可我其實是喜歡長發的,所以我媽去世之後,我就不剪了。
四年下來,個子沒長多少,但頭發很長,到腰那。
他猝不及防一拉,嚇了我一跳。
阿姨下意識擋在我面前。
朝他擺擺手,「我閨女頭發不賣。」
然後拉著我就要走。
中年男人急忙攔下,「哎哎哎,高價收!二百行不行?
「三百!三百總行了吧?」
阿姨想也不想,皺眉:「多少我們都不會賣的,好好的小姑娘你別打人主意。」
「已經夠高了!你在別處沒這個價!」
不知不覺周圍聚了一圈人,都在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