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床上又翻了個身,木床板嘎吱響。
這棟小樓有些年頭了。
胃難受得我實在睡不著,幹脆打開床頭的小燈,掏出數學試卷。
動筆沒幾分鐘,房門被輕扣三下。
我打開門。
男人斜倚著門框。
「還不睡?」
「我,我馬上就睡。」
他目光直直。
立體的輪廓在光線下半明半暗。
在這樣的注視下,我似乎有種被看穿的錯覺。
他說:
「我周海晏沒養過小孩,但也不至於蠢到把人餓死。」
我的臉唰就紅了,感覺火辣辣的。
千方百計的遮掩陡然被拆穿,露出最難堪的那面。
我緊攥著衣角,不知道該怎麼找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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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以前從沒露餡的。
我沒有意識到此時我的嘴唇都在顫抖。
我在害怕,害怕他們會因此覺得我虛偽,覺得我不討人喜歡。
我慢慢垂下眼眸。
好像,我什麼也握不住。
下巴被大手捏住,我仰起頭,滴滴晶瑩順著眼角滑落,氤濕一片。
幹燥的指腹擦過淚痕,男人輕嘆。
「怎麼又哭了?
「我在樓下蹲你這麼久,正常小孩兒早就下去找吃的了,你倒是能忍。
「你跟你爸是沒一點像的,一個就怕給人添麻煩,一個就怕不給人添麻煩。
「再說了,保護費我都收了,你還擔心什麼?」
我吸了吸鼻子,抬眼望他。
可是他昨天明明沒要。
像是在向我證明,他從口袋裡摸出那張皺巴巴的十塊錢,攤在掌心。
等我看清後,他又放回兜裡。
拉過我的手,一步步走下樓,停在廚房。
燈亮著。
高壓鍋裡的排骨湯還在保溫。
他說:「我媽給你留的。」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的演技拙劣到這種地步。
可明明十年如一日,我從未被我爸媽拆穿過。
後來我才知道,有些人是用眼看,而有些人用心看。
「廚藝有限,排骨湯面行不行?」
我點頭如搗蒜。
他讓我坐下等著。
因為沒開油煙機,白霧四起,他伸手把窗戶推開一道縫。
面好得很快。
湯碗盛的,很多,一看就吃不完。
「能吃完嗎?」
我說能。
他又問:
「多了還是少了?」
我說正好。
下一秒,就挨了一個腦瓜崩。
不疼,但很響。
他瞇起眼再問:「多了還是少了?」
我捂著腦門老實交代,「多了。」
他這才神色舒緩,把我面前的湯碗移開,換上一隻不大不小的粉色掛耳碗。
「以後不夠吃要說,吃不完也要說。吃多吃少對胃都不好。」
我點頭。
亮澄澄的面條上堆著排骨和玉米。
我小口吃著。
他坐在對面大口吃著那份湯碗盛的。
他問:「好吃嗎?」
我說:「好吃。」
他笑:「你倒是挺好養。」
安靜的廚房滿是食物的馨香,晚風穿過窗戶吹了進來,胃和心被一寸寸填滿。
11
或許是從來沒睡得這麼安穩過,第二天我破天荒睡到了七點多。
看到墻上的掛鐘時,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我媽走後,家裡就剩我和我爸。
無論春夏秋冬,我都被強制五點鐘起床,把家務做完,再去上學。但凡多睡一會,叫醒我的就會是拳頭和謾罵。
我急忙穿好衣服沖下樓。
到了客廳,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在我家。
繃緊的神經放松下來。
樓下大門是開著的,有人起床了,但四周靜悄悄。
回想了下剛剛出房間時,左邊阿姨的房門是關著的,門口的地墊貼著門縫,應該是還沒起床。而對面周海晏的房間,門大大咧咧敞著。
那起床的應該是他。
洗漱完,想到昨晚吃完飯,似乎碗還沒刷。
我走進廚房,但洗碗池空空如也,幹燥得不見一滴水,餐具在櫃子裡分好類擺著,就連桌面的抹布都被疊得整整齊齊。
又走到陽臺看看有沒有臟衣服可以洗,結果抬頭一看,一家子衣服連同我的都被掛起來曬了。
我不信邪,拿起門口的拖把,結果地面锃亮,比我臉還幹凈。
整個家,竟毫無用「我」之地。
我:「......」
小混混都這麼勤快愛幹凈的嗎?
「起這麼早當田螺小孩兒?」
身後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
我嚇得松開手,拖把歪倒在地。
周海晏穿著運動服,從外面走進來。
他把手裡買的早餐放桌上,包子、饅頭、豆漿、油條都有。
「喜歡哪樣吃哪樣。」
又走近,將我腳下的拖把放回原位。
然後按著我在餐桌前坐下。
從各種早餐中,拎出格格不入的那袋拇指大的五彩小饅頭。
漫不經心道:「這個不管飽,你就吃著玩。我看小孩兒都喜歡這個。」
五彩小饅頭,兩塊錢十個。
家長們最愛拿這個哄小孩。
我小時候很想要,但我媽嫌不劃算,即使每天上班上學路上都會經過,也從來沒給我買過。
後來我自己能買得起的時候,又過了那個年齡,覺得沒有必要了。
小時候的渴望就在眼前,我伸手拿起一個粉色的。
咬了口。
是想象中的味道,淡淡的甜。
我仰頭看他,眼睛笑得彎彎。
「謝謝。」
他愣了下,勾勾唇角。
我拿起最可愛的紫色小饅頭,遞給他。
「很好吃,你也吃。」
他嗤笑,「我又不是小孩兒。」
「不是小孩兒就不能吃五彩小饅頭了嗎?
「我也不是小孩兒呀。」
他說:「人小鬼大。」
還不夠他塞牙縫。
然後就著我的手,一口吞了下去。
吃完飯,我沒事可幹。
周海晏換了身衣服扎進工作室畫稿了。
他讓我去看電視,我搖搖頭,表示沒興趣。
他讓我去寫作業,我擺擺手,表示不太想。
他說,那你去把地拖了。
我說,這個可以有。
他說我八成是發燒發傻了。
「閑不下來就陪我一起工作。」
然後就給我一張畫板和筆,讓我坐在他邊上,一塊兒畫稿。
他一拿起筆就像變了個人。
投入而又專注,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來他畫工很好。
我不行,我天生可能缺點藝術天分。
畫半天,畫了三個火柴人,其中一個還缺胳膊少腿。
他什麼也不說,看著我的畫就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拒絕畫畫,從我做起。
於是第二天,我就老老實實坐他邊上寫作業了。
我、周阿姨、周海晏,三個人的作息可以說相交但不重合。
我早睡早起,周阿姨早睡晚起,周海晏晚睡早起。
周阿姨有很嚴重的失眠,所以每天睡前都要吃安眠藥,一般上午九點醒來,然後去菜市場買菜,回家做飯。
剩下的時間,她喜歡看書,從《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悲慘世界》到《活著》。幾乎所有的書她都會翻翻。偶爾也會看一些諜戰片,但是看來看去就那幾部輪流。她的共情能力很強,常常沉浸其中,默默流淚。
看累了她就會坐在門口,盯著那棵桂花樹發呆。晚上九點,她會準時回房休息。
周海晏是紋身師,他的工作時間很自由,一樓右半部分是他工作的地方。他早上六點會準時起床,承包所有的家務活,然後出去鍛煉身體,七點半左右拎著早飯回來。上午剩下的時間他會不停地畫稿,要麼就是整理素材。
下午開始到凌晨會有一些客人過來找他紋身。他的技術應該很好,即使五大三粗的壯漢全程發出殺豬的吼叫,但走的時候也會給他豎大拇指,說下次還找他。
當然,不排除晚上加班到很晚,他白天才會多睡會。
我在這個家裡就是個閑人,他們說小孩不用幹家務活,負責無聊就好。
我不喜歡玩電子設備,所以我要麼寫作業,要麼就陪周阿姨一起坐在門口發呆,要麼就幫周海晏整理工作臺。
我記憶力很好,每個工具擺放的位置和順序隻要看他放一遍,我就會記得。
如果硬要說娛樂的話,那可能是欣賞周海晏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掌背很大,但形狀修長,骨節分明,尤其是工作時戴著黑色丁腈手套,有種天然的吸引力。
每天吃飯時,他都會問我多了還是少了。
一開始,我還是很難張口說實話,會習慣性撒謊,但讓我不敢置信的是,他每次都能準確無誤地識破,然後賞我一個腦瓜崩。
就這樣一點一點擊碎了我的偽裝。
他說,你爸媽教的道理全都是狗屁,誰聽誰是晚上挨餓睡不著還長不高的蠢蛋。
不當蠢蛋後,我才發現吃飽的感覺真好,就連睡眠都好了不少。
其間,我趁著白天回家過一趟,去拿我的存錢罐。
我爸果然不在家。
鄰居說我爸最近走大運了,贏了不少錢,最近天天見不著人影。
哦,那我希望他一直贏錢,這樣他就一直想不起來還有個用來撒氣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