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皇上賜了我一碗避子湯。
屋裡張公公的手抖個不停,連帶著碗也顫顫巍巍的。
我看著他額角的汗,漫不經心地喝了口茶,道:「本宮方才沒聽清,勞煩請公公再說一遍。」
話剛說完,張公公連忙跪下,誠惶誠恐地開口:「皇後娘娘,皇上,皇上……賜您一碗避子湯。」
張公公竭力掩飾著心裡的忐忑,強壓低著嗓子說話。
以至於他的聲音變得尖銳又奇怪。我回味著他的話,不知怎的,突然覺得好笑。
我十四歲遇見齊嶽,十六歲做了他的太子妃。二十歲,我一無所有。
我用力握著滾燙的茶杯,然後輕輕彎了彎唇:「你告訴齊嶽,我一定,會好好喝。」
我緩緩接過碗,毫不猶豫一飲而下。
齊嶽,我巴不得你斷子絕孫。
齊嶽登基,我順利成為皇後。沈氏輔佐太子登基,勞苦功高。故而被予以重任,風光無限。
可是我的哥哥,被揭發意圖勾結朝中大臣,私通敵國,架空皇上。
我知道事情的那天,哥哥已經被砍頭了。僅僅一個月的時間,我的母家被株連九族,男子流放無境之地,女子被賣進青樓,踐踏蹂躪。
獨獨我,毫發無傷。
百姓都稱皇帝仁慈,帝後恩愛。就連皇後母家犯下那麼大的錯,也堅持不廢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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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那些話,我隻道嗤嗤地笑。
我去向齊嶽求情那晚,他沒有見我。
張公公來回話說皇上有事,暫不方便。
我點了點頭,然後靜靜地聽著屋內蘇卿籮毫不掩飾的嬌笑聲。
那夜風很大,我站了很久。
記不清什麼時候了,門終於打開。屋內一道聲音傳來:「進來吧。」
那聲音清冷低沉,裹挾著刺骨的涼意。
我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走了進去。
可蘇卿籮已經不在了。齊嶽半靠在暖榻上,看著我走進來,他輕笑:「你怎麼來了?」
我愣了愣,看著他臉上純淨的笑意,心裡一片冰涼。
他在衝我笑,可那笑意裡,沒有一絲感情。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我咬了咬牙,道:「臣妾知道臣妾的哥哥犯了大錯…………」
齊嶽輕飄飄地打斷了我的話,他說:「沒關系了。」
……
我看著他毫不在意的眼神,心被莫名地揪起。
誰知他突然拉過我的手,將我往懷裡輕輕一帶。語氣寵溺自然:「來,我讓你看個好東西。」
他拉著我來到書房,那裡擺放了三個精致的盒子。
不知為何,我走得很慢,仿佛那盒子裡有我避之不及的東西。
齊嶽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輕柔地拉起我的手,慢慢撫過盒子的全身,然後輕輕一抬,打開了盒子。
下一秒,我便腿腳一軟,支撐不住,重重跌在地上。
而齊嶽體貼地攙扶著我。
我瞪大眼睛望著齊嶽,想在他臉上看出一絲玩笑的意味。
可如墜冰窖的刺骨痛意一遍遍地提醒著我,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他溫柔地望著我笑,仿佛盒子裡裝的不過是一些珠釵玉石。
可是……不是啊。
……不是。
那盒子裡裝的,分明是一個人的頭。
……
那是我父親。
巨大的悲傷洶湧而來,我的臉被憋得通紅,喉嚨裡肆意的酸澀感讓我痛哭流涕。可我說不出話,我甚至不能大吼一聲。
齊嶽輕輕攬起我,拖著我來到第二個盒子,和之前一樣,他握著我的手打開盒子。
「嗚嗚……嗚……」我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隻有順著臉頰滾下的淚水。
到最後我失去所有的力氣,猶如一攤死水般癱在齊嶽的懷裡。
第二個盒子裡,是我娘。
是那個不管我做了什麼錯事,都將我輕輕抱進懷裡,安慰我「沒關系,阿芙,娘在呢,別怕」。
的阿娘。
齊嶽的身體很熱,可我卻感覺好冷,冷得我不住地打寒戰,冷得我下牙碰著上牙響個不停。
我望著齊嶽,眼淚肆意橫流。他也望著我,眼神溫柔眷戀,仿佛他有多麼愛我。
那一刻,漫天悲痛洶湧而來,我被絕望肆意淹沒。我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恨意。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那樣恨一個人。
我看著他慢慢低下頭,親了親我的額頭,說:「你瞧,現在沒關系了。」
「你哥哥犯的是通敵叛國的大罪,按律株連九族,但是我不會殺你的,更不會廢你的後。不過,阿芙啊,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這封信呢?」
一張紙輕飄飄地丟在我懷裡,我顫抖地打開,一字一句,臉色突然變得慘白。
齊嶽接著說:「阿芙,你哥哥通敵叛國的罪證上面,為什麼會有你出現呢?」
為什麼會有我出現?
我呆呆地握著那張紙,腦子一片空白。
一隻大手突然用力地握住我的下巴,我痛得幾乎要死掉,面前是一張放大的臉,臉上是盈盈笑意。可他的眼裡如寒冰般狠厲,他問:「阿芙,你為什麼背叛我?」
我痛得快失去意識,可我還是笑了,我輕輕張口,一字一句說:「齊嶽,你殺了我吧。」
你殺了我吧!
2.
我失去阿娘和爹爹的第二日,齊嶽下了道聖旨:「沈氏一族,通敵叛國,罪不容誅。著其連坐九族,男子流放無境之地,女子淪為娼妓,永不返京。
「然皇後沈氏,自朕登基以來,溫良賢淑,管理有方,後宮和睦。故免去罪責,面壁三月,欽此。」
我靜靜地聽張公公念完,笑了笑。
翻了個身,淚如雨下。
那晚以我最終昏死過去作為結束。
我暈過去的最後一刻,齊嶽急切地在我耳邊喚我的名字。
他喚得那樣深情,一如之前的許多年裡,他的目光深邃溫柔,低低地喚我一聲:「阿芙。」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沈家還在,十二歲的我依舊天真無邪。
我蕩著高高的秋千,被身後的哥哥護得很好。
有風吹起我的裙角,陽光和煦,我樂得咯咯笑起來。
「哥哥,再推高一點,高一點。」
「不能再高咯,再高,我們的小公主都飛出去了。」身後的男子長身玉立,寵溺地看著身前的小可人兒。
「阿芙不怕,不管飛多遠,哥哥都會找到我的。」
少女的臉上有肆意爛漫的笑容,嘴唇彎起,勾著淺淺的梨渦。她的身姿輕盈活潑,青衣飄飄,在空中自由的跳舞飛躍。
「找了你們一圈兒,原來在這兒呢。」耳邊一道溫柔清悅的聲音傳來,我的身子驟然僵住,回頭看
——那是娘親。
沈夫人緩緩走到庭院中,語氣溫柔道:「芙兒、清兒,快別玩兒了,要吃飯了。娘今天煮了你們最愛吃的蝦粥。」
「哇,娘親今天下廚啦,芙兒今天要吃好多好多哦。」
少女掙脫沈清的懷抱,小跑到婦人跟前,一把將她抱住,甜甜地叫了一聲:「娘親!」
「娘親……娘親……」
婦人柔柔地笑著:「哎,娘親在呢。」
我急步走上去,想抱住她。
可我動不了。
我隻能目送著三個人一路說說笑笑地來到書房。書房的門打開,一個挺拔高大的人走出來,少女招招手:「爹爹,爹爹。」
沈樓淮笑著眯起眼,將少女舉起來,在空中轉了好幾個圈。
笑聲像風鈴似的被風吹的丁零作響,爹爹一手拖著少女,一手攬著娘親。哥哥靜靜站在身後,他們的眼裡都有著幸福的笑意。
可下一刻,周圍突然湧起紅色的血浪,浪翻滾著向他們撲來。
我驚叫出聲,下一秒,睜開了眼。
我被夢裡的紅色血浪嚇出了一身冷汗,可反應過來時,卻又如當頭一棒。不管有沒有血浪,他們都會死。
想到這兒,我對齊嶽的恨意更甚。想要起身做些什麼,卻發現我動不了了。不僅動不了,我還說不出話。
此時我才後知後覺,這間屋子不對勁。
先不說為什麼沒有一個侍女候在殿內,就連殿外,也無任何聲響。齊嶽禁了我的足,卻派了輪班的侍衛日夜監視,又將我房間裡裡外外能讓我輕生的東西都收拾了出去。侍女也重新換了一批。可此刻,安靜得有些過分。
正當我在思索時,床邊的幔簾忽然輕輕一動,隨即有人輕笑一聲:「皇後娘娘,別來無恙。」
這聲音低沉慵懶,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興奮。我的心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後宮戒備森嚴,滴水不漏。此人是誰,居然避開了宮裡所有的暗衛。
像是感覺到了我的心思,那人又開口:「看樣子皇後娘娘又把我忘了,嘖嘖嘖,在下好生難過呀。」
「……」
「皇後娘娘怎麼不起來看看在下?」
「哦,我知道了。您動不了。」
「避子湯,果真是妙。」
我頓住。避子湯?是齊嶽。
不會的。他不會這麼對我。
我還未細想,那人又開口道:「取了十幾種毒物淬煉而成的毒藥。先是斷了你的五感,然後腐蝕你全身每一寸皮膚,最後潰爛而死,化成一攤血水。」
他每說一句話,我的心便疼一分,到最後,不知是藥的緣故還是其他,我已經麻木了。
不會是齊嶽,可張公公三朝元老,除了皇帝,誰又能使得動他。
原來所謂的聖旨、所謂的留情,是為了更好地送我去死。
可是齊嶽啊,你為什麼……為什麼,殘忍至此。
那人並不理會我此時的心情,他掀開簾子,看見掉著眼淚的我,突然笑出了聲。
「小阿芙,許久不見,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愛哭。」
我蹙了蹙眉,無論是這人的長相還是舉止,儼然不是宮內的人。
他很是年輕,卻讓人察覺不到具體的年歲。這人的聲音和長相也很是符合。少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笑起來似有秋波潋滟。一頭墨色長發微微束起,平添了幾分神秘。
可我素來未曾與宮外人有過接觸。此人語氣熟絡輕慢,卻也不像說謊。
「好了,我不打趣你了。」那人嚴肅起來。
「長話短說,沈清死前囑咐我,一定要帶你出宮。不過……你也可以選擇留在宮裡,這樣我幫你解了毒之後,就沒我什麼事了嘻嘻。」
哥哥……?
「你哥哥和我是故交,小時候我還抱過你……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快點決斷了,外面那些人我可拖不了許久。」
他雖是這樣說,卻笑眯眯地看著我,仿佛所有的事都風輕雲淡。
「帶我走。」我緩緩開口。
他看著我的口型,又是一聲笑:「小阿芙,我就知道肯定是這樣。」
他不知從哪掏出一粒瑩白的藥丸,送入我的口中。一把將我抱起:「我們要走嘍。」
……
我看著娍殿冒起了滾滾濃煙,火光洶湧肆意,冉冉升上空中,好像要將整個大齊吞滅。
「著火了,著火了……」
「快救火,皇後娘娘還在裡面!」
一時間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手忙腳亂,有人拿桶撲火,有人慌裡慌張趕去稟告。
我站在大齊殿宇寶頂的最高處,仿佛在看一場與我無關的鬧劇。
那個奔過來的人,一身月白朝服,身後跟了數排侍衛。相隔太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