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舅舅,是那灰色年代裡最亮麗的一道色彩,是她童年中帶給她多少歡快回憶的伙伴,也是她除了爹娘奶外最親最親的人。
童昭抱住小外甥女,摘下絨線手套,伸手幫她擦淚:“蜜芽兒,我去了哪裡,會給你寫信,那邊有好看的裙子,我還給你買。給你買雪花膏,買裙子,買皮鞋,買那裡新出的新華字典,好不好?你喜歡啥我就給你買啥!”
“我啥都不要,就想小舅舅陪著我!”
她當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也不是真讓小舅舅留下,可是她就是想宣泄下那種不舍。
太突然了,這消息太突然了。
她總覺得爹娘,奶,還有小舅舅,都是一家人,永遠不分開!
“好吧,小舅舅不走了,陪你!”
“啊?”
蜜芽兒的哭聲頓時止住了,疑惑地仰臉看童昭,隻見童昭臉上帶著他招牌式的陽光笑容,那笑裡分明就是逗樂。
“哼!”蜜芽兒撇過臉去:“胡說八道什麼呢!”
“怎麼,你不信?”
蜜芽兒翻白眼:“算了我不哭了,小舅舅你也別逗我了行不行。”
怪不得娘總說小舅舅萬年小孩子脾氣,其實都怪小舅舅自己,總是愛開玩笑,不知道樹立下形象。
童昭卻覺得自己小外甥女長得好看,就連噘嘴翻白眼都那麼好看。
“那你到底要不要我走?”
“你……還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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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昭見她這樣,忍不住兩手捧住她的臉,輕輕攥了下:“我也不舍得小蜜芽兒啊,過兩年,我想辦法調回來好不好?”
她的小嘴兒就被攥得微微鼓起。
她掙脫了,響亮地道:“好!”
童昭笑了,用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在家乖,聽你娘話,別惹你娘生氣,好好學習,以後考大學,知道不?”
“嗯。”
童昭笑看著自己的小外甥女,看了半天,最後再次摸了摸她的臉頰。
“舅舅這次真得走了。”
蜜芽兒戀戀不舍地看著他,口中說:“走吧。”
童昭推起自行車,慢慢地推著往前走:“我慢慢走,你還可以多看一會兒,一定要把我的英武身姿印在腦海裡啊,以後寫作文可以寫個《我的舅舅》!”
蜜芽兒頓時忍不住笑出聲。
不過童昭並不是開玩笑,他真得慢慢推著走,一步步地往遠處走去。
蜜芽兒站在那高高的土崗子上,就這麼看著他一點點消失在黃昏中。
等到徹底看不到他的身影了,蜜芽兒走下那土崗子,準備回家。
誰知道就在這時,土崗子旁邊的林子中,走出一個人來。
蜜芽兒疑惑地看過去,高高瘦瘦的身影,是蕭競越。
第58章 這個補丁不一般
蕭競越的這個名字取自夕日欲頹, 沉鱗競躍。
蕭競越已經十三歲了,十三歲的他個子高高的, 比尋常生產大隊的男孩子要高一截子。不過他身條削瘦,看著不如一般幹農活的男孩子壯實。
他小時候是個清秀的男孩子, 現在大一些了, 眉眼依然俊秀, 算是長得好看的,不過比起小時候,他是看著更冷了,那臉上都仿佛結著一層薄薄的寒霜, 略顯薄的唇總是繃緊了, 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味道十足。
自打隔壁的蕭老太去世後, 蕭競越和蕭淑蘭在家裡的日子更難熬了。蕭淑蘭煎熬著上完了小學,蕭國棟和劉美娟兩口子就要把她先許配給人家拿彩禮,後來還是陳勝利那邊出面,說現代新社會, 不興這種賣女兒的事,蕭家才算罷休。
蕭淑蘭哭啼啼的, 堅決說要上學, 蕭家也沒辦法,隻說反正我們沒有錢, 初中雖然不要學費, 但是要個書本費和食宿費, 你自己看著辦吧。蕭淑蘭見了, 當然知道不能指望這兩口子,於是聽了顧老太的主意,給陳勝利申請,說自己去山上撿山貨弄到外面去賣當學費,陳勝利看這情況,沒辦法,也就答應了。
蕭淑蘭白天撿晚上撿的,最後湊了點錢,也是由顧家暗地裡幫襯了點,算是自己把這學給上完了。
這不,今年上完了初中後,恰好趕上隔壁博縣那裡有礦場,礦場裡要招工,過來本縣招人,要識字的,男的女的都要。
本來這農村的招工啊參軍啊上大學啊,那都是千載難逢的好事,一般人根本輪不上,要麼是有關系有門路的,要麼你就得送禮。這送禮呢,兩包白糖,兩瓶子酒,或者扯一塊布,那都是可以的,當然也有人送油條油餅的,反正送啥都行,你得送。
蕭家當然不會給蕭淑蘭出這錢,蕭淑蘭沒錢能出,她眼巴巴地報了名,把自己以前在學校的成績啥的都貼上,想著不成就不成,也沒抱啥希望。
誰知道這一次,人家礦上就是要招女孩子,礦場那裡大老爺們多,現在要招一批食堂裡做飯的,或者記賬的,打雜的,這些最好找女孩子,也算是給礦場大老爺們解決下婚姻問題。
蕭淑蘭長得不算多好看,但是也算耐看,又看著老實,有點文化知識,負責人一看,直接就給招走了。
蕭淑蘭自己慶幸得不得了,覺得這算是死去的娘保佑了她一會,從此後再也不用受後娘的欺凌了,也不怕被賣出去換彩禮了。
她後娘劉美娟看了這情況,怕了,就說這閨女以後也得是吃供應糧的人了,臨走前想說句好話,誰知道人家蕭淑蘭直接沒搭理。
別說是她劉美娟,就是蕭國棟那親爹,人家蕭淑蘭還不給好臉色呢。
自打那當奶的走了,蕭淑蘭認的親人隻有一個蕭競越了。
當然後來那劉美娟也在背後嚼耳朵根子,說其實那礦場不是啥好地方,裡面一群光棍等著挑媳婦呢,劉美娟去了未必能討好。再說了,為啥不送禮也被招走了,因為人家有關系有門路有條件的都不願意自家閨女去!
“也就這傻丫頭片子去了!”劉美娟一邊縫著件衣裳,一邊這麼埋汰蕭淑蘭。
旁邊幾個媳婦看不下去了,笑。
“再怎麼樣那也是你閨女,至於麼!”
“誰,說誰呢!我可沒認過這閨女!”劉美娟哼哼了幾句,又叨叨一番。
暫且按下劉美娟不提,隻說這蕭競越。
蕭競越現在十三歲,他從小學習好,特別好,好得顧老太雖然看不慣那蕭家,可也不得不對他另眼相待。這孩子過目不忘,語文課本上的課文,掃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算術題別人演算老半天的,他能直接心算。
顧老太覺得,這是個人才,這樣的孩子,不能不上學。
蕭競越完小畢業後才十一歲,顧老太給他推薦了下,讓他跳級直接到縣城裡上初中去了。
他上初中,蕭家自然是更加不高興了,那麼大一小伙子,壯勞力,怎麼不在家幹活,上什麼學?你姐姐一個挨千刀的還不夠,你還得來折騰爹娘?
可是蕭競越能聽他們的嗎,蕭競越當然不聽。
蕭競越是這樣的,他後娘他親爹和他說啥,他都一概冷著臉,好像沒聽到。
他爹打他,他就冷冷地盯著他爹瞧,那眼神能看得他爹發毛。
他爹現在根本管不了他,他上初中不用學費,生活費自己在學校食堂幫忙掙,他姐也會補助他一些,他完全用不著家裡。
就蜜芽兒的印象中來說,她已經好久沒見過蕭競越了,也許是從他完小畢業就沒見過了。
據說他和他爹都不怎麼來往了,他爹甚至說就當沒這兒子。
她沒想到現在這麼一轉身,就看到了他。
他現在和以前有點不一樣,理著平頭,人幹幹淨淨的,好看,精神,雖然身上的棉袄依然有個補丁,不過整個人就是透著清爽,就連補丁都補得比較巧,一點不丟份。
“你——”她打量著他,心裡有些納悶。
很多疑問,比如你好久不回來生產大隊了怎麼現在回來了,比如你回來了怎麼不回家去反而站這裡?比如你站這裡多久了?
不過她默了下,沒問出來。
他站在那裡,背著個軍綠色挎包,在黃昏中盯著自己瞧。
那個眼神,讓蜜芽兒感到不太舒服。
或許是因為他果然是能幹大事的人,這麼小做事,就透著一股子狠厲味兒。
戾氣這個詞兒,有些過了,可是蜜芽兒就是感覺多少有那意思了。
荒郊野外的土崗子上,他盯著她,一言不發地看,好像把她看了個透。
蜜芽兒背脊發麻,身上總覺得不自在。
低下頭,蜜芽兒想起了自己娘。
其實她能看出來,雖然家裡人對蕭家姐弟也算是幫忙的,很多事上都暗暗地幫襯了,甚至包括蕭淑蘭招工的時候,自己奶也過去公社幫著說了話。
可是自己娘,並不喜歡和蕭家人多接觸。
她越來越大,做事也就越來越小心,沒有了小時候的衝動,想著娘不喜歡,她就盡可能避著點吧。就算將來眼前這個人會有一些成就,可是自己不求抱大腿,不求沾光,隻求別得罪而已。
畢竟這輩子,她也沒什麼野心,好好地過自己日子,考個大學,以後進城裡上個班,也就知足了。
所以她沒再吭聲,低下頭,想著打個招呼就趕緊走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