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圍觀的人中,顧曉莉也在,她從旁盯著蜜芽兒那一身穿戴,真跟個小公主似的,還配個小紅皮鞋,哪個孩子能比得上?
九毛錢一次的照相,她竟然單獨照一張?
而後來照相師傅想讓蜜芽兒照片放櫥窗的事,她當然也聽到了,聽到了,心裡就很不是滋味。
她悄沒聲地離開顧家,跑回自己家,隻聽到她娘正在罵呢:“你這死沒爹的,跑哪兒去了!俊明的尿布還沒洗,你就知道亂跑?你這死丫頭懂不懂事!”
俊明是她弟,才一周歲,特能尿,尿出來的尿布和褲子都歸她洗。
顧曉莉湊過去:“娘,尿布我今晚會洗,我給你說個事兒。”
柯月聽了頓時沒好氣:“啥事兒,說!”
顧曉莉小心翼翼地商量:“娘,剛才蜜芽兒照相呢,照得特好看,隻要九毛錢,你給我也照個唄!”
柯月聽了,倒是一愣。
顧曉莉以為她娘沒聽清楚,隻好繼續重復說:“娘,我是說,給我照個相唄,我都七歲了,還沒照過相,蜜芽兒今天照了,穿著裙子和皮鞋,可好看了!”
柯月這個時候總算反應過來了。
反應過來的她,有些無語地盯著自己女兒,臉上滿滿的嘲諷:“你娘我要是有錢,幹嘛不給你弟俊明照個相你?你弟弟都周歲了,一個大胖小子,竟然連個相片都沒有,你個丫頭片子,你竟然想著照相?你說你值九毛錢嗎?還說啥照個相才九毛錢,你知道九毛錢能買多少東西嗎你?!”
柯月真是惱了,怎麼這臭丫頭淨給自己找事兒,就沒個讓人安心的時候!
她就不能乖乖地把尿布洗了嗎?比啥都強!
顧曉莉其實原本也沒抱什麼大希望,可是聽到她娘這話,她還是覺得委屈,她委屈得捂著嘴巴哭了。
“你不給我照就不給我照,犯得著這樣罵我嗎?你不看看人家蜜芽兒,和我差不多大,人家啥都有,裙子,小辮子,皮鞋,人家衣服上還鑲著珍珠?我呢,我還穿著補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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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問她衣服後背上那塊怎麼這麼毛躁,她都不好意思說,這是拿她娘的褲子改的衣裳,後背那塊就是她娘褲子的屁股那塊!
她這一哭,柯月倒是愣住了。
她自從嫁給了顧躍進,就沒過一天好日子,她生了一個丫頭,婆家不喜歡,天天罵,日日吵,後來她再懷一胎,誰知道還是個丫頭。這下子她徹底想不開了,憑啥自己總生丫頭!
於是幾年之後,她又生了一個,這次幸好是個小子。
生了小子後,可算是把婆婆和丈夫給鎮住了,從此後這家裡她最大,誰也不敢在她面前吭聲。
她的日子就這麼屎一把尿一把地過來了,她脾氣是越來越大,說話是越來越粗,她也沒覺得有啥,日子就是這麼過的,周圍的人都是這麼過的。
她也從來不會去想,不會去想過去在城裡的生活,更不會去想年輕時候的日子。
年輕時候,那就是一場夢,一場回不去的夢。
既然回不去了,還想她幹啥?
可是現在,她這個女兒哭著嚷著說自己委屈,她竟然和蜜芽兒比,她在這一瞬間,倒是想起了七年前的一幕。
七年前,麥地裡,蜜芽兒那奶肥的小腿兒圈著個軍用水壺,藕節一樣的小胳膊摟著個大水蜜桃,她那麼小的孩子,她也不吃,隻是抱著,就那麼抱著胡亂地啃。
而自己抱著曉莉在旁邊喂奶,嘴裡幹得冒煙,卻沒一口喝的沒一口吃的。
當時曉莉在她懷裡哭得哇哇響,她把帶著汗水鹹味的nai頭喂給她吃。
柯月在這一瞬間,忽然想哭,可是在鼻子最初的酸楚過後,她還是別過臉去。
“你哭這個也白搭,這就是你的命,活該,誰讓你有這樣的爹,有這樣的奶,誰讓你有這樣的娘!誰讓你是個丫頭片子!你想照相?別想美事兒了!”
這就是她的命,丫頭片子的命,從七年前就注定了,不是嗎?
柯月冷冷地瞥了自己女兒一眼,看她還在抹眼淚,扔下一句:“沒那富貴命,還死矯情!”
說完這個,她抱著自己的兒子徑自進屋去了。
顧曉莉在那裡愣了半響,終於從家裡跑出來,跑出來後,她恰好看到那照相師傅從不知道誰家過來,推著自行車,看樣子要回去公社了。
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撒丫子跑過去說:“叔,我和你商量個事兒唄!”
那照相師傅聽了,好奇地轉頭看過來,見這麼個鄉下女孩跑到自己跟前,便問道:“咋啦,啥事兒?”
顧曉莉氣喘籲籲地說:“叔,你能給我照個相不?隻要給我一張照片就行。”
照相師傅一愣:“啥意思?”
他好好地幹嘛要給這小姑娘照相,隻洗一張照片也得浪費底片啊。
顧曉莉勉強平息了喘息,笑著說:“你給我照了,隻給我一張,其他照片你可以掛在櫥窗裡,我不用收你錢,你掛在櫥窗裡不就行了?”
照相師傅聽了這話,徹底是無法理解了,他瞅了瞅這小姑娘,從頭瞅到腳。
顧曉莉挺直了腰杆,讓照相師傅看。
照相師傅也是樂了:“小姑娘,這事兒可不是這麼幹的,你說你長得模樣倒是不錯,可你這一身打扮,你瞧,我要是把你的相片放在我櫥窗裡,怕是以後誰也不敢來照相了。”
這模樣又土又窮,人家誰還來照相啊?
顧曉莉一下子呆在那裡了。
照相師傅看著她這個樣子,搖搖頭,走了。
顧曉莉默默地站在街頭,站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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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芽兒自然是不知道她的小伙伴顧曉莉同學正遭受著有生以來最大的打擊,畢竟她自己現在也是滿心難過,卻不好表現出來,還得強裝笑臉。
她的小舅舅要來了,去x省,那地方離清水縣挺遠的,要坐一夜的火車。
雖然小舅舅嘴上說得好聽,說有假期就過來看她,可是她知道,那種機會很少很少了。
不過她還是努力地忍下了這種離別的難過,畢竟如果她哭唧唧的,白白影響大家的情緒。
這一天大家熱熱鬧鬧地照了相,說了一會子話,最後吃了個豐盛的晚飯,終於到了童昭離開的那一刻了。
童昭推著自行車,慢慢地往外走,家裡的人全都擺手送。
童昭看了看自己姐姐身邊:“蜜芽兒呢?”
童韻看看四周圍,搖頭:“這孩子,估計心裡難受,不想看你走,耍脾氣躲起來了。”
童昭默了下:“她現在倒是懂事多了,我看她心裡不好受,一直忍著呢,不讓咱們知道。”
顧老太笑了笑:“是,懂事了,知道藏著心事了。”
大家伙又囑咐了幾句,童昭終於推著自行車慢慢地往外走了。其他人也就罷了,童韻和顧建國一直送到村口那裡,童韻還不住嘴地囑咐:“你去了那裡可機靈著點,別給人家領導惹麻煩,凡事用心好好做,可別讓人失望。”
童昭笑笑:“我知道了姐!”
顧建國從旁說:“瞧你說的,好像童昭是三歲小孩一樣,他現在在公社裡可是混得風生水起,就連建章都說,縣委領導對他總是誇,咱童昭一看就是有前途的,哪用得著你囑咐這個。”
童韻睨了他一眼:“我是他姐!”
她這一說,顧建國和童昭忍不住都笑了。
“我是他姐”這句話實在是霸氣,小時候說,長大了說,以後老了也可以說,無論童昭去了公社還是去了縣委或者去了省委,哪怕哪天去了中央,她都可以繼續說。
她比童昭大兩歲,兩歲既永恆,兩歲就是一輩子。
童昭笑望著他姐:“姐,你說的,我記著呢,我確實是不懂事,在你面前就是不懂事,你教訓我教訓的是,我永遠記著呢。”
他這話一說,童韻險些落下淚來:“去了哪裡都記得捎信回來!”
童昭的聲音也有些啞:“嗯,知道。”
這邊戀戀不舍看著老半天,終究是有一別,童昭一狠心,抬腿上了自行車,中山裝大衣的衣角在空中翻出一個帥氣的弧度。
童韻看著童昭的自行車後轱轆仰起的灰塵,倒是看了半響,一直到他轉過彎去,這才隨著顧建國回家。
而童昭這邊,轉彎過後,騎過那兒地頭時,眼角餘光感到旁邊土崗子上有個身影,轉頭看過去時,卻是蜜芽兒。
蜜芽兒就穿著他送的那身粉紅裙子,站在那土崗子上,朝這邊看呢。
她怕是早早地繞路跑到這邊,等著他。
他頓時笑了。
其實臨別時沒看到蜜芽兒,心裡總覺得缺了一塊。
他停下自行車支在那裡,走過去,敞開懷:“乖乖蜜芽兒,過來抱抱!”
蜜芽兒撒開腳丫子跑過去,小紅皮鞋踩在土上,啪啪啪地響。
跑到跟前,蜜芽兒直接撲進她舅舅懷裡了。
“舅,嗚嗚嗚,你啥時候回來啊?”她終於忍不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