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巧紅本來那句話是想挑事的,誰知道遇到這麼一句沒心沒肺的話,竟然根本不接這個茬,當下也是無語了,怎麼遇到這麼一個傻的?
不過想想,她還是按捺住了心裡的憋屈。
要知道在老顧家,顧老太是頂頭老大,平時不說話就算了,一說話,那必然是板上釘釘的,底下幾個兒子沒有不聽的。沒辦法,人家見識廣,又是小學的老師,拿著隊裡的工分,折算成錢那也是一個月十六七塊錢!
有錢有輩分,誰敢說半個不字?
蘇巧紅可不敢去找婆婆說,到時候婆婆一個眼神瞟過來,淡淡地來一句:還有沒有規矩?
她就受不了了。
蘇巧紅也不敢去找自家男人說,她想都不用想,自家男人開口一定是:娘一個人把我們哥五個拉拔大不容易……
蘇巧紅當然更不敢去找大嫂陳秀雲說。
要知道陳秀雲和她那娘家堂兄弟陳勝利,那都是跟著自家婆婆學認字的一串串,是婆婆看著長大的,一個個把婆婆看得比親娘老子都要重。
自打這陳秀雲嫁過來老顧家,她和婆婆就是婆媳二人組,婆婆就是營帳裡的元帥專管發號施令的,陳秀雲就是按衝鋒陷陣的將軍,那真叫一個指哪打哪!
蘇巧紅掰著手指頭數了一遍,發現自己誰也不敢去找,最後隻能找上了這老好人馮菊花。
馮菊花這個人吧,脾氣好,人也隨和,平時笑模笑樣的,但是小兒子黑蛋才一周歲,難保心裡就沒個想法。
還是能試一試的。
於是蘇巧紅瞅著馮菊花,長嘆了口氣:“我瞧著咱黑蛋吧,瘦巴瘦巴的,怎麼看怎麼心疼,三嫂你也該去問問娘,看看能不能允一點麥乳精,好給咱黑蛋補補。要不然別說你這當娘的,就是我這當嬸嬸的,看在眼裡也是心疼。”
這麼一番話,可把手下忙碌不停的馮菊花給說愣了。
她想了想,好像這事很有道理,可是再想想,不對啊:“黑蛋是瘦巴,可那是隨他爹,他爹就是比起其他幾個兄弟瘦啊!再說了,一個臭小子,要喝什麼麥乳精?忒糟蹋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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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個,徑自出去了。
蘇巧紅坐在那裡“哎哎哎三嫂”要喊住她,怎奈人家根本沒當回事。
最後蘇巧紅呸地衝著灶火吐了口:“這就是個傻子,稀裡糊塗的,淨被二嫂和娘哄著了!什麼叫臭小子糟蹋東西,小子才好呢!臭丫頭片子吃這麼好,那才是糟蹋東西!”
……
童韻不知道在灶膛前才發生的這事兒,不過她也在盤算著五鬥櫥裡的這兩罐子麥乳精。一開始的時候娘放在這裡,她沒說什麼,因為她也怕自己奶水不夠,委屈了自家這小家伙。可如今兩天過去了,她奶水足得自己往下淌,這下子總算舒了口氣。
“這兩罐子麥乳精,是個營養東西,補得很,留一罐子在我這裡,另外一罐子,你拿咱娘房裡去吧。她受了一輩子苦,每天去學校裡也費嗓子,讓她老人家好好補補吧。”
“咱娘說了,留這裡給你補身子。”
童韻望著丈夫,搖頭嘆:“我這裡每天一碗紅糖水雞蛋吃著呢,哪吃得了兩罐子麥乳精?這又不能天天吃,就偶爾吃一碗解解饞補補身子罷了,一罐子能吃好久了。再說了,娘對我好,偏疼我,如今我生下咱家閨女,咱娘更是擺明了要向著。咱娘向著咱,上面幾個嫂子都是大度的,不會計較這點子事,可是你也應該能看出,四嫂子那人,怕是會往心裡去。她家牙狗兒又小,才八個月大,未必不惦記著這點吃食。如今你拿著放到咱娘屋裡,隨便咱娘怎麼吃用,或者幾個孫子過去她屋,她給衝一碗,這事看著好看。”
顧建國想想也是,看看自家媳婦那鼓囊囊的地方,再低頭看看炕上睡得香甜的小娃兒,到底還是抱起一罐子:“還是你想得周全,那這罐子我就送咱娘屋裡,等趕明兒下了工,我去冰上打魚給你補身子。”
說著間,顧建國也就過去正屋了。
老顧家這院子還是解放前顧建國他爹在的時候蓋的,想著家裡孩子多,老長一溜兒,四邊都是屋子。如今顧老太太獨個住在大北屋裡,老二顧建軍和老三顧建民住在東邊各一間,老四顧建黨和老五顧建國住在西邊各一間。
院子裡的雪已經被二嫂掃幹淨了,顧建國邁進正屋,隻見他娘正在那裡把報紙往牆上糊。
報紙是大隊長陳勝利那裡得來的廢報紙,沾了面糊粘在牆上,圍著炕粘了整整一圈。
“娘,童韻說,她奶挺足的,這個留你屋裡,什麼時候想吃就喝一碗補補。”
顧老太看著兒子特意抱過來的麥乳精,也就沒推辭:“童韻這孩子,素來想事情周全,行,那就先放我屋裡了吧。”
顧建國說著間,將那罐子麥乳精放在靠炕頭的五鬥櫥裡,之後又關緊了櫥門。
“娘,童韻說,讓你給想個名字吧。”
顧老太聽了,放下那漿糊刷子: “你們自己有什麼想法?”
顧建國搖頭:“沒呢,這不是想著娘給取個名字。”
顧老太想起那惹人憐愛的小東西,一時也是笑了;“我自己生了五個,眼瞅著你們兄弟又生了八個,十三次啊,沒一次如願的,這次總算是有個閨女了!我想著,也不指望這孩子大富大貴,隻盼著她這輩子能順遂無憂,就像在蜜罐裡一樣,過個甜美日子。不如小名就叫蜜芽兒吧?”
“蜜芽?”顧建國想著這兩個字,真真是帶著一股子甜蜜蜜蓬勃向上的味兒,當下點頭:“好,那就叫蜜芽兒。”
“至於大名,我倒是想到一個,就叫斐吧。九歌畢奏斐然殊,鳴琴竽瑟會軒朱。”
“顧斐?”
“對。顧斐,也可通假為緋,寓意為紅色。”
顧老太太打心眼裡並不喜歡鄉間慣常用的娟兒啊秀兒啊花兒的,不過還是要想到如今外面那熱火朝天的鬧騰,是以退一步,想著還不如叫緋,寓意麼,那就是生在紅色的紅旗下了。
顧建國想了想,最後終於道:“娘,我看,要不然還是叫緋吧,紅色,紅色好。”
顧老太太自然是明白兒子的意思,點頭:“嗯,說得對,紅色好。就叫顧緋吧。”
於是這名字就定下來了,顧建國又和顧老太太說起這滿月酒的事。
這年月,大家都不富裕,滿月酒自然是能省則省,可是給親戚鄰居的紅雞蛋,卻是少不了的。所謂的紅雞蛋,就是把家裡雞蛋染紅了,分給親戚朋友,這是給人報喜的意思。
顧老太太聽了,卻是有些不高興:“才送個紅雞蛋?也未免太虧待我這小孫女了,怎麼也得連帶送個喜馍馍!”
顧建國聽著有些為難:“娘,這喜馍馍可不好辦,家裡的精細面也就隻剩那點了,怎麼一分散,咱後頭日子怎麼過?”
可是顧老太太卻道:“把高粱面摻點精細面,做成喜馍馍,走得好的親戚朋友都分點。”
她老顧家終於有個寶貝閨女了,怎麼也得有點排場。
老太太說話,一錘定音,再沒什麼讓人質疑的餘地,顧建國沒法,也隻好先這麼著了。
第4章
顧建國回來屋裡,細心地先在門檻處跺了跺腳,等那點寒氣散得差不多了,才敢湊到炕頭前看自己小閨女。小閨女睡在炕頭上,兩個小手握成小小的拳頭放在小腦袋旁邊,正安靜乖巧地睡著。
她那小扇子一般的睫毛微微垂下,小鼻子隨著呼吸輕輕上下起伏,看著實在是恬靜美好。
顧建國一大老爺們,都覺得鼻頭有些發酸,他家媳婦怎麼給他生了這麼個惹人疼的小寶貝。
“你回來了?”旁邊的童韻喂奶後,也是有些乏了,便睡在女兒身旁,恍惚一睜眼,就看到自家男人正對著女兒傻看呢。
“嗯嗯,剛回,你要喝水不,我給你倒,還是要吃點什麼?”顧建國不著痕跡地按了按鼻子。
“剛才那是怎麼了,看你看著咱閨女的那目光,就跟看到八輩子的情人一樣!”童韻看著自家男人,有些莫名發酸,不由斜眼瞅他這麼說道。
顧建國看童韻躺在被窩裡,潤白的小臉兒泛著紅暈,略顯凌亂的烏發鋪在枕邊兒,因為剛睡醒而朦朧惺忪的睡眼帶著些許慵懶的性感,而那一雙清凌的眼兒,斜斜看過來,半分嗔怪,半分笑意的,一時竟覺胸口蕩漾。
當下看看外面院子裡沒人,湊到炕頭,低頭輕輕親了下童韻的臉頰:“你快些好起來吧……”
後面的話他沒說,不過童韻自然是明白的,不由再次睨了自家男人一眼:“你過去娘那邊,娘說啥了?”
顧建國想起娘的話,連忙向媳婦匯報:“咱娘給咱閨女取了名字。”
童韻對這位小學老師的婆婆一向是敬重有加的,她聽顧建國說過,自家婆婆以前是大戶人家的陪讀丫鬟,些許認得字,卻飽受壓迫,後來逃難來到這裡,嫁給了公公。
不過她總覺得,婆婆這個人說話的氣度,偶爾言語中的見識,可不是一個大戶人家丫鬟的格局。
當下忙問道:“取了什麼名字?”
顧建國笑著道:“取了個小名叫蜜芽兒,大名叫顧緋。”
“蜜芽兒,顧緋……”童韻品味著這兩個名字,小名字自然是朝氣蓬勃甜蜜蜜的味兒,大名簡潔大方,卻是美極了。
緋,透著一股子絢麗的美感,偏生又暗喻了紅色。
新中國是紅色的,這個緋字雖然夠美,卻也不出格。
當下她實在是滿意極了:“娘取的名字,就是好。”
說話間,低頭望著睡顏甜美的女兒:“以後,你就叫蜜芽兒了,我的乖乖蜜芽兒。”
顧建國看看嬌豔的媳婦,再看看乖巧萌軟的女兒,隻覺得自己這輩子別無所求,當下脫了鞋上炕,鑽進被窩,抱住媳婦在懷裡:“咱娘說了,要給咱蜜芽兒好好辦個滿月禮。”
“好好辦?還是算了吧,現在這年頭,大家都不富裕,我爹那邊又在被調查……”
“別管那麼多,一切聽咱娘的就是了。咱娘說要辦,誰攔得住?再說了,你爹那邊被調查又怎麼樣,嫁到咱們家,就是咱們家的人了,咱可是烈士家屬家庭,誰敢找咱們麻煩。”
童韻的爹,是首都醫院裡有名的心腦血管疾病專家,因為早期曾經出國進修過,家裡留有一些醫學方面的外文書籍,不知道怎麼就被定為口口修正主義,又被調查了。這還是前幾個月的消息,現在還沒個結果。
按理說童韻這成分,根本進不了烈士家屬這種門第的,畢竟這是一個維出身論和血統論的年代。不過好在,大北子莊地處偏僻,這裡的氣氛遠沒有外面那麼熱火朝天。幾輩子的老農民了,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誰管那三七二十一的,童韻這下鄉的知青來了村裡,人能幹,心善良,又能識文斷字,偶爾還能幫著給大家看個頭疼感冒的,時候一長,大家都喜歡。
其實說到底,童韻這成分不好,不就是因為她爹是醫生嗎?聽說不光是醫生,還是首都那邊的大醫生呢!鄉下人單純,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醫生不是治病救人的嗎,大醫院的大專家那更是治病救人的,怎麼就成了壞人了呢?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畢竟這世道,連老師都可以被打成臭老九,還有什麼不可能!
反正他們知道,童韻這閨女,是個好閨女。
後來顧建國和童韻搞了對象,不光是顧老太太高興,村裡其他人也都喜歡。
陳勝利幫著打了報告,上面審批了,總算順利領了結婚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