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福生。
他的聲音氣弱至極,福生再是個太監,回來見王妃的侍女都去了門外,也知道裡面在幹什麼。俗話說,新婚三日,蜜裡調油,更何況裡面是那位活祖宗。可他還是得說,他有不得不說的理由。
裡面沒人應,半晌門從裡打了開,紀昜披著衫子,陰著臉,恨不得把這老貨一腳踢飛。
福生苦著臉,小聲道:“商副使說有要事要稟。”
紀昜摔門進去了,過了會兒還是披著衣裳出來,就要往外走。福生忙將他攔下,任勞任怨給他整理衣裳,怕他就這麼出去,等會主子出來了,他又要吃掛落。
快到書房時,福生察覺到前方走著人突然慢了腳步。
如果說紀昜走路快且急,魏王走路就是不疾不徐,似乎天塌下來了,他也是這樣。
魏王停下腳步,福生忙湊到跟前來。
“做得不錯。”魏王道。
福生苦笑:“就怕哪日被殿下發現,老奴、老奴……”
魏王沒有說話,進了書房,不多時再出來,雖還是同樣的裝束,但明顯能看出人更整齊了些,他在前,福生在後,一路往鸞祥院去了。
……
見殿下走了,玲瓏幾個低著頭進了內室。
玲瓏還好,倒是小紅,大概年紀小,小臉紅撲撲的。她紅臉,被她和梅芳扶著去浴房的無雙也紅著一張臉,兩人對著紅臉,倒是邊上的梅芳還像個傻大姐似的,不得不說也是一副奇景。
等回來時,床鋪已經收拾好了,無雙想之前紀昜是被叫走了議事,應該短時間不會回來了,便打算連午膳都不用了,要睡一下午。
見王妃睡下了,玲瓏做手勢讓所有人都下去,她則又環視了下內室,見沒什麼要做的,才輕手輕腳關上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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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無雙新婚頭一日,按理說該見見這院中服侍的下人,見見王府的其他下人,以便於以後掌握中饋,不過王妃和殿下都沒說什麼,往後挪一挪也沒什麼。
玲瓏讓小紅去把下人名冊拿來,最好先弄清楚誰是誰,誰又是做什麼的,等明日王妃闲了問她們也好有的答,這時就見一人從外面走進來,正是剛走了沒多久的魏王。
幾個侍女忙蹲身行禮,顧慮王妃睡著了,就沒有叫安。
魏王揚了揚手,玲瓏雖眼中有些疑惑,還是帶著人下去了。
……
魏王進了內室。
室中光線適宜,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淡淡的幽香。
床那邊,櫻紅色的柔紗帳子低垂,隱隱可見到後面躺著個人。
他走了過去,在床沿坐下。
她睡得很熟。
明明是白日,卻發髻盡散,烏鴉鴉的發絲散在松軟的枕頭上,眉間慵懶,兩頰泛著紅暈,嘴唇湿潤有些微腫,也不過一日不見,本來青澀的眼角和眉梢便多了一絲異樣的風情,媚態橫生。
魏王素來不屑那些什麼美人鄉是英雄冢之類的話,讓他來看,沉迷女色耽誤了正事乃是庸人,連狗熊都稱不上,更何況是英雄。
未曾想本是按部就班履行諾言,卻在她身上生了如此多的意外。
魏王素有謀略,有謀之人便不喜有人、有事超出掌控範圍。她的體香是為意外,但總體而言是好,‘他’過於對她在意,但想想他這不到三十載歲月,實在太過貧瘠,‘他’雖任性妄為,卻也幫他良多,而他自認比‘他’沉穩,便有為兄為長的自覺,對‘他’偶爾不太過格的行徑,都是縱容的態度。
可漸漸就有些失控了。
失控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好像是從‘他’開始有意隔絕屏蔽他,試圖影響他的想法那一日。
二人為了方便行事,彼此之間從沒有秘密可言,現在‘他’有秘密了,而且不願他知道。
若是別的事也就罷,偏偏不過是跟女子相處,這女子還即將成為魏王妃,在魏王心裡,是劃在自己人這一列中。所以他並沒有太在意,甚至覺得有些好笑,覺得他小孩心性。
可隨著次數漸多,當日在宣平侯府偶然浮起的那一絲想法,便越來越清晰——
若有一日,‘他’心生貪欲,妄想佔了這具身體,是不是就可以將他徹底鎖起來,不再讓他出來?
畢竟‘他’在兩人之間的控制上,歷來比他強。
當年也是他突然冒出來,後來也是想出來就出來,想走就走。他是在宋遊的幫助下,與‘他’溝通交流,才漸漸維持了平衡。用宋遊的話說,這種狀態其實已是當下能做到最好的了。
魏王從不是什麼君子,又由於出身皇家以及幼年經歷,讓他一直對任何人都報著防備心。之所以不防備‘他’,除了‘他’也是他外,也是因為‘他’沒有私心,沒有貪欲。
可若有一日,他有了私心和貪欲呢?
“你就是他的貪欲?”
魏王無聲道,手指落在無雙的臉頰上,緩緩摩挲著。
掌下的美人兒依舊睡得很香甜,一隻柔荑擺放在臉側,睡相嬌憨。
戴著碧玉扳指的大拇指滑落在那唇上,明明在為那香甜馥軟而心悸,臉色卻依舊陰沉。
手指繼續向下遊移,來到她纖細的頸子。
白皙柔嫩,偏偏上頭落了幾點刺目的櫻紅,手指突然變得急促,力道也重了不少,隻在那微微有些下陷的衣襟上落了幾息,就將之掀了開。
魏王看著眼前這片淫靡之態,不怒反笑。
卻聽得一聲細微的脆響,是他拇指上的玉扳指碎了。
他波瀾不驚,收回手,將碎掉的扳指收攏,放入袖中。
整個過程一如他平日的從容不迫,隻有半低的眉眼一絲戾氣乍現,泄了他的底兒,隻可惜這一切無人得知。
熟睡的人毫無所覺,似乎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她面朝外翻了個身,臉往魏王腿邊靠了靠,像隻小貓一樣,將臉埋在他腿上,嘴裡似乎哼唧了兩聲,又陷入熟睡中。
落在後面走得慢騰騰的福生,戰戰兢兢從外面探進一個頭,就見殿下坐於榻上,王妃似乎睡在他的腿邊,他正用手指緩緩地順著那緞子似的長發。
他並沒有松氣,戰戰兢兢又把頭縮回去了。
.
等下午無雙睡醒了,聽說魏王來過一趟,並沒有多想,以為紀昜是不是落了什麼東西。
初為新婦,她其實還有些不適應,這不適應就體現在她本是餓了,想讓人備膳,玲瓏卻提醒她要不要派人去問問魏王,畢竟天也快黑了,可要一同共進晚膳。
為此,她隻能餓著肚子等,中間梅芳端了些糕點來,讓她先吃點墊墊肚子,所幸派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說殿下晚上會來鸞祥院用晚膳。
備膳這種事不用無雙操心,自有宮嬤嬤和福生那邊合計,像無雙不吃的或是魏王不喜的,都不會上來。
酉時三刻,魏王來了。
無雙見他來,便親熱地走上前,道:“殿下午膳可是用了?我睡了一下午,連午膳都忘了……”
說到這裡時,她已經意識到有些不對了,正想往後退一退,魏王已牽著她的手,拉著她,來到桌前。
兩人落座,福生叫人擺膳。
一共八個熱菜,兩個涼碟,還有一盅湯。之前宮嬤嬤合計菜單時,無雙就說過這麼多菜兩個人吃,是不是吃不完,但宮嬤嬤說歷來就是如此,無雙也不好多說。
一想到身邊坐的就是魏王,無雙免不了局促,魏王似乎毫無察覺,還給她夾了兩筷子菜。
這讓無雙不禁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過緊張了,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魏王其實都沒做過什麼傷害她的事。隻有上一次,可能那次也是魏王頭疼難忍,卻又不想讓她察覺,才故意假裝是紀昜的。
她不該對他抱有偏見,畢竟他也是自己的夫君,至少身體是的,雖然裡面的瓤子不一樣。她應該像前世那樣,不驚不喜,不怒不悲,自然一些與他相處。
這麼想想,無雙露出一絲笑容,也給魏王夾了菜。
“殿下,你嘗嘗這個。”
第60章 番外:福生
福生十歲前,那時他還不叫福生,而是叫狗栓。
因為家裡孩子太多,實在養不活,被他爹牽著去找了快刀李。
他們這兒臨近京城,地方又窮,出的太監就多,快刀李就是專門幹這行當的。當然也可以去找官家的刀兒匠,不過那代價就大了,狗栓家就是因為窮才想把孩子送進宮,自然花不起那個錢。
具體過程福生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他疼了近一個月,等他終於不疼了,他爹領著他又去找快刀李。
快刀李扒了他的褲子看了看,說還不錯,給了他爹五兩銀子,過了幾天,用一輛驢車將幾個跟他一樣的孩子拉到了京城。
他就這麼進了宮。
可進宮後,並不像快刀李說的那樣,有吃不盡的肉和饅頭,小太監剛進宮時都挨欺負,你聰明了挨欺負,太笨了也挨欺負,你得慢慢混著,還得眼尖目明、左右逢源,最好是能認個好幹爹,說不定能拉你幾把。
狗栓沒有認到好幹爹,反而碰到過心理扭曲變態的老太監,被人坑過,給人背過黑鍋,幾次下來僥幸沒死,就慢慢混出來了,雖還是沒什麼好前程,最起碼不挨欺負了。
對了,他那時不叫狗栓,而是叫小栓子。
在小栓子十五歲那年,他迎來了他的機會,他被挑到去永延宮侍候三皇子。
和他一起的,還有個與他差不多大,卻三棍子打不出屁的一個小子,叫什麼名他不記得了,不過到永延宮後他倆都被改了名,他叫福生,那小子叫福來。
被挑走的那一天,福生去找了與他相熟的一個老太監。
這老太監在宮裡倒夜香,以前據說也風光過,不知為何落魄了,福生也不記得當初怎麼和他認識的,隻記得這人偶爾蹦出幾句話,說得在理,他也喜歡聽他說,每次若心裡覺得不得勁,他便喜歡去找他。
去了也不問事,就備一壺燒酒,一碟花生米,兩人喝上一盅。
偶爾他會點撥自己兩句。
這一次,老太監喝得兩眼眯縫,臉上的褶子都皺到了一處,顯然喝得還不錯。
老太監說:“一個奴才最重要的不是有多聰明多能幹,而是要認得清主子是誰。主榮奴榮,主辱奴死,被挑去服侍皇子的奴才,不同於服侍嫔妃,輕易改不得張弦,隻能一條道走到黑,這是你的禍,也是你的福。”
這段話,福生至今都還記得。
當時他聽得似懂非懂,後來才漸漸明白這些話的含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