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出去的時候,皇帝正坐在案前發怔,我從未見過他這般失神的樣子,便輕輕喚他,皇帝回過神,向我道:「你回去吧,朕已經宣了華安郡主進宮來陪你。」
我說:「謝謝你。」
皇帝看了我一眼,然後輕輕笑了笑,他明白,我和他之間,總算是由衷地和解了。
小承安已經會翻身了,我逗他的時候,皇帝就會在一旁看著我們溫柔地笑。他仍時常宿在我宮裡,盡管我們之間依舊什麼都沒有。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隱隱感覺到,皇帝對我到底和對別人不一樣,他似乎是喜歡我的。
喜歡就喜歡吧,被人喜歡總比被人厭惡好。
暮春時節,我收了許多齊昭容從前種的花兒制成幹花放進香包,珠妃忽然約我去看一看漢豐公主,說她可能要去和親了。
北地起了戰事,朝廷主和,如今皇室適齡的待嫁公主隻剩下漢豐一個。
珠妃和我商量了許多勸慰的話,到了漢豐公主那兒,她卻隻抱著她的白貓兒,淡淡道:
「我是公主,自小錦衣玉食,享用著民之膏血,如今自然應該用我的犧牲換取百姓的安定,這原本就是我的使命。」
她堅定的語氣像極了皇帝。我原以為她會傷心、憤懑、哭鬧,卻是我小瞧了漢豐公主。
但我心裡頭難過,北地寒冷,我放下給小承安做了一半的衣裳,開始趕制各種圍脖、手爐套、棉鞋,到底是我親手做的,叫漢豐公主帶走,我才放心些。
戰事頻頻告急,皇帝愈加繁忙起來,來後宮的次數更少了,偶爾來我這裡,我也開始學著給皇帝準備參湯之類的補品,擔心他熬壞了身子。
皇帝來了也是繼續批折子,我依舊坐在一旁做我的針線。皇帝偶爾抬眼看見我在縫制一副手套,不解道:「冬日尚遠,你做這些幹什麼?」
我說要給漢豐公主帶到北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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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愣了一下,又笑了笑,道:「你且讓漢豐安心吧,保家衛國是男兒的事,朕豈會犧牲自己的小妹妹。」
說完又繼續埋頭批折子。
我怔怔看著燈下皇帝伏案的身影,我與他已熟識一年多了,卻又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他。
我把皇帝的話告訴漢豐公主的時候,漢豐公主才終於哭了出來,隻說:「我想不到……我與皇兄從來都不親近……」
我把漢豐公主摟在懷裡安慰了一陣,最後問她:「那你可以把我給你添的嫁妝都還給我嗎,都是我外祖母多年積攢的血汗錢……」
皇帝叫人讓我把承安抱去養居殿,我到的時候,看見長廊下站著一個胖子,正用帕子擦汗。
我不禁大喜,上前喊了聲:「爹爹!」
爹爹也是又驚又喜,但仍不忘行禮:「微臣參見明妃娘娘。」
我扶起爹爹,看見他的雙鬢已經生了不少白發,不禁有些心酸,又見他用的仍是我入宮前繡的手帕,心裡更加難過,道:「爹爹的帕子舊了。」
爹爹有些局促地把手帕揣進袖口,笑道:「你娘又不會做這個,湊活用吧。」
我從乳母手中接過承安,抱給爹爹看,爹爹逗了兩下,又道:「你進去吧,他親外公在裡頭呢。」說罷便告退了。
我進了養居殿,果然是平遠伯在裡面正和皇帝議事。平遠伯看見我抱了承安來,未見禮先紅了眼圈。待他行了禮,我看了看皇帝,皇帝輕輕地點頭,我便讓平遠伯抱一抱他的外孫兒,平遠伯卻沒有接,隻跪下道:「老臣感念皇帝陛下與明妃娘娘的恩德,此去北地一戰,必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皇帝終於要派兵去北地決戰了,大表哥是先鋒,平遠伯作為老將壓陣,爹爹在後方籌備軍需,保證糧草的供應。
主帥,是主動請纓的駱王。
大軍出發的那天,皇帝破例帶我上城牆觀望。
駱王一身銀色鎧甲,神情威嚴,眼神堅定。
這樣堅定的眼神我在皇帝臉上看到過,在漢豐公主臉上看到過,現在也在駱王臉上看到了。
我知道,駱王從前無憂無慮、快活逍遙了十幾年,現在也是他肩負起皇族使命的時刻了。
先是大表哥發現了我,輕輕向我揮了揮手,於是駱王也抬起了頭。離得太遠了,但我依稀可以辨認出,他如同初見時那樣,給了我一個明亮的笑容,然後調轉馬頭出發,再也沒有回頭。
看著駱王馬上的背影,我忽然有種預感,他不會再回來了,無論是生是死,他都不會再回來了。
他不要我了。
即便在他大婚的時候,我都沒有這樣覺得過。但現在我深刻地感覺到,他不要我了。
他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不要我了。
我身子一栽,吐出一口鮮血來。
皇帝大概是以為我要死了,亂了心神,匆匆將我抱回了織雲宮,召來滿屋子的太醫。
太醫輪番上來望聞問切,卻診不出個所以然來,終於商量出一個結果:「娘娘憂思操勞過度,血不歸經,多調養幾日便好了。」
在後宮裡,操勞的都是貴妃和珠妃,我每日養尊處優,何曾操勞過。但太醫也隻能這麼說,總不好說我是受的情傷。
皇帝確認我沒什麼大事,便又去忙了。大軍開拔之後,前朝的事情愈加繁重雜亂。即便皇帝青春正盛,我也感覺到他漸漸有些力不從心。但他掛念我的病情,得空仍要來看我。
我告訴皇帝我沒事,我不願在他勵精圖治的時候,拖他的後腿,成為他的負擔。
皇帝躊躇之後卻說:「你怎會是負擔,再忙再累的時候,隻要能看上你一眼,朕的心裡也是歡喜的。」
事後和妃對此表示:「嘖嘖,想不到咱們閱人無數的皇帝,在你面前居然如此純情。」
國事繁重,我實在不願皇帝分心於我,便主動去養居殿看他,送一些參湯或者點心。爹爹因為軍需的事,經常被皇帝拉著嘮到很晚,這時候就能分一杯羹,也算成全了我的孝道,我心裡很高興。
自從傳出漢豐公主要和親的消息,後宮裡的氛圍就一直有些壓抑,因此五月底的時候,和妃撺掇著貴妃給二公主過周歲,讓大家熱鬧一番。
和妃是最愛熱鬧的,每次宮宴,她都恨不得把全京城的世家夫人小姐都喊到青檀宮嗑瓜子,順便更新一下她的情報庫。
但貴妃說這時候不宜鋪張,就在後宮裡頭大家湊個趣兒。
我平日裡給二公主做了不少東西,這回便想送點貴重的,於是挑了個古樸的金鎖。送去的時候貴妃有些驚訝,說:「我還當桌上那雙小繡鞋是你送的。」
宮人忙說那是婉婕妤送來的。
我拿起那雙小繡鞋,細細端詳,隻覺做得十分繁雜精美,沒有兩三個月的工夫做不出來。
我是不會給小孩子做這麼費神的鞋子的,小孩子長得快了,穿不了多久就要嫌小,花多少工夫都白費。
婉婕妤卻願意花這個心思。
我從前聽和妃說過,婉婕妤和郭修儀是一個家族的堂姊妹,她們從小就愛搶東西,關系一向不和睦,卻沒想到如今她對郭修儀生的二公主如此上心。
晚間席上我誇贊了婉婕妤的手藝和用心,婉婕妤隻道:「這沒什麼,跟娘娘一樣,打發時間罷了。」
旁邊侯美人卻道:「明妃娘娘怎麼會跟你一樣,皇帝陛下總去織雲宮,明妃娘娘忙著呢。」
貴妃先變了臉色:「侯美人,你在宮裡是吃不飽還是穿不暖了,哪裡來的這些怨忿?」
侯美人吃了一驚,委屈道:「臣妾沒有怨忿,臣妾就是想給明妃娘娘拍個馬屁,臣妾知錯了。」
貴妃臉上緩和了一些:「不會說話就學學人李充媛不說話。」
侯美人又嚶嚶委屈了一會兒,我略有些尷尬,幸好和妃極善打岔,貴妃才翻了篇兒。
飯後侯美人似乎覺得方才言語間確實冒犯了我,想緩和一下,非拉著我打葉子牌。
我再三問她:「你確定要我上?」
侯美人、婉婕妤、劉寶林三個齊齊點頭,我便上桌了。
「八索。」
「碰!」
「三萬。」
「槓!」
「五筒。」
我把牌一扔:「胡了。」
玩了幾把都是這樣,侯美人、婉婕妤、劉寶林不禁面面相覷,我無奈地聳了聳肩。
外祖母、舅母和母親都愛打葉子牌,我從小看她們玩兒,後來缺人的時候她們也拉我上桌,但我不知怎的,簡直賭神附體,缺什麼抓什麼,別人出什麼我胡什麼,不用帶腦子就贏得盆滿缽滿,次次都是這樣,她們就不肯帶我玩了,我贏了也沒什麼成就感,便再沒玩過。
侯美人見我如此摧枯拉朽、勢不可擋,咬牙道:「看來隻能祭出我們的大招了。」然後把李充媛拉了過來。
李充媛不愛說話,但是頭腦很好,喜歡在心裡盤算,據說她打葉子牌全京城都無敵手。
李充媛聽說我手氣旺得驚人,也來了興趣,上桌與我對峙起來。
不得不說,真本事就是比靠運氣強,我居然輸了,雖然過程有些艱辛和曲折,把李充媛都累出了汗。
我第一次輸,怎麼能服,鬧著再來。已經很晚了,和妃跟珠妃都已經離開,但位份高說話就是好使,大家還是不得不又陪我再開一局。
第二把我比之前緊張了許多,不敢再不帶腦子地隨意出牌,這才發現我根本不會算牌啊,把手裡的牌從左看到右,從右看到左,再看李充媛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更是哪隻都不敢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