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我的燒退了,太醫都松了口氣,說我總算是活了。
素素每天在我的疹痂上一點一點地塗藥,說多虧了從前我母親總拉著她一塊兒研究養顏之術,讓她研制出了這藥膏。
一個月後疹痂都脫落了,竟幾乎沒有留下痕跡,我也恢復了氣力,素素才放心地走了。
貴妃和珠妃來接我出冷宮,同時告訴我,邱寧兒薨了。
就在我燒退的那一夜,邱寧兒聽說了我得天花的事,於是心神皆亂,氣泄血崩,生下一個皇子,就走了。
貴妃後來查出來,事情是周寶林故意泄露給邱寧兒的。甚至當時邱寧兒一心要去看她爹平遠伯,也是周寶林撺掇的。她成心要我們的命。
周寶林是與我們一同進宮的,我們從未交惡,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想盡辦法地害我們。
和妃說,這都賴周寶林她娘,居然叫女兒在後宮裡機關算盡往上爬,為父兄在朝廷掙前程,這不是有病嗎?
貴妃說,這樣的人就是田裡的莠苗,拔得越早越好,越快越好,若真讓這樣的人爬到了高位,後宮豈有安寧?
我無心去指責周寶林,她手上既背了人命,在貴妃眼裡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我隻恨自己,在我任性地不顧一切地守著齊昭容的時候,完全忘了我也是邱寧兒在後宮裡最親的人。
我既辜負了齊昭容,又辜負了邱寧兒。
但我一定會好好活著,我不能再辜負文素素。
皇帝把邱寧兒的二皇子交給了我,又封了我為明妃,移居新修的織雲宮。
我給二皇子起名承安,等他長大就告訴他,他的生母叫寧兒,是我從小最好的朋友。
Advertisement
我守著我的小承安過日子,皇帝依然來我宮裡的次數最多,也依然是他看書,我繡花,他睡床,我睡榻。隻是現在我能感覺到,他在刻意地想多和我說說話。
比如問我對大哥哥的婚事有沒有建議。
或者關心小承安今天有沒有乖,有沒有鬧。
還會問我午膳吃了什麼菜式,是否合口味。
甚至好奇過牡丹花的一百種繡法。
我都一一回應著,我知道,就像齊昭容說的那樣,皇帝也想對我盡一盡責任。
但皇帝從沒再和我說起過駱王,明明從前他並沒有避諱過這個。
直到開春的時候,皇帝告訴我,駱王要大婚了。
那時我正在繡一副答應給漢豐公主的戲貓圖,手上的繡花針直直地插進了我左手的大拇指,針眼裡不斷往外冒出鮮紅的血來。
我感覺不到痛不痛,隻低頭捻去手指上的鮮血,繼續做我的活計,卻有大顆大顆的眼淚不斷滾了出來,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哭的時候也可以沒有聲音和表情。
皇帝問:「你恨我嗎?」
「你別和我說話。」
就不能讓我安靜地哭一會兒,你一說話,我便繃不住了。
我扔了繡棚,拿出帕子捧著臉哭了一陣,終於緩了過來,然後搖了搖頭。
「駱王不讓我恨你,他不恨你,我就不恨你。」
進宮之後我才越來越明白當時大表哥說的那句話,我伯父是吏部尚書,舅舅是大將軍,兩家隻剩下我一個女孩兒,若與駱王聯了姻,便都成了駱王的勢力。
不管他們多麼兄弟情深,政治不是兒戲,皇帝一定不可以把這柄利劍交到駱王手裡。
皇帝沒得選,駱王沒得選,我也沒得選,形勢大於人。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朕對不住你們,但決不後悔把你召進宮,在朕的天平之上,不能有任何東西比江山社稷更重要,至親至愛也不例外。」
太後讓貴妃和珠妃張羅駱王的婚事,但仍不許別人談論這事。無所謂的,即便有人談論我也不會去打聽。
年後華安郡主往宮裡跑得勤了很多,邱寧兒的過世給了她很大的觸動,她便想多陪陪我,怕我們也會有一天突然就再也見不著了。
但我總覺得華安郡主每次見我都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卻都沒有說。
我原以為她要跟我聊聊駱王,沒想到她終於說出口的話,卻是羞澀地問我能不能催一催皇帝盡快給我大哥哥把婚事安排上。我大哥哥一直剩著,二哥哥也不能先於兄長娶親,就隻能跟著大哥哥一塊兒當剩男。
但華安郡主和我一樣,都十七歲了,實在耽誤不得。
皇帝倒是問過我的意見,當時我也沒什麼頭緒,叫皇帝不如去問和妃,但後來好像也沒什麼結果。
這時我靈光一閃,問華安郡主:「文素素怎麼樣?她最會照看人,跟我大哥哥那樣拼命的事業狂湊成一對兒正合適。而且我們從小就最要好,你們做了妯娌一定很和睦。」
華安郡主呆了一呆,看了我半晌方道:「你不知道嗎?駱王要娶的就是文素素。」
我愣住了,心裡甜酸苦鹹,一時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呆了半晌方說了句:「那也挺好的,聽說駱王現在忙起事業來也是不要命,有素素照看他,挺好的。」
華安郡主卻跳了起來,狠狠踢了一腳凳子:「你知道什麼呀,文素素不是也一直喜歡駱王嗎,那時你得了天花她進宮給你醫治,就是因為她跟駱王約定了,若能救活你就要駱王娶她為妻。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虧我當時還感動得稀裡哗啦,以為她是為了我們從小的情誼,現在一想到就心寒。」
我想起了病中文素素曾拉著我手哭,求我活下去,就當是為了她活下去。原來是這個意思。
可我的命到底還是她救的,她一定還是念著我們從小的情誼,否則也不會想盡辦法不讓我的臉上留下痘疤。
我搖了搖頭:「我不怨她,這是她用自己的本事為自己掙來的幸福。」
我甚至想給文素素添一份嫁妝,但終究還是算了,她與駱王大喜的日子,不打擾,就是我能給的最大的祝福。
我的心已經死了,我隻願我愛的人都能幸福。
過了幾天就是二月初二,花神節,我拿著繡完的百花圖準備去冷宮燒給齊昭容,卻不想遇到了貴妃剛給齊昭容燒完幾本佛經。
我有些訝異,回去跟和妃說了這事,和妃道:「你別瞧貴妃那副老氣橫秋、生人勿近的樣子,其實不也才二十出頭嗎,還年輕呢,經驗淺,不知道輕重。當初罰齊昭容三十板子,也沒料到竟能打折了她一條腿,事後貴妃後悔著呢,所以你看你進冷宮的時候,她不就沒再讓你挨板子嗎。」
「那齊大人呢,齊大人戶部侍郎做得好好的,就被貶到了偏遠的潮州。」
和妃一愣,道:「你到底是不理解皇帝。那是巧合,齊大人被貶是因為貪汙了賑災的銀子。皇帝才不是拎不清的人,不會因為後妃的過錯責罰朝臣,當然也不會因為寵愛誰就提拔她家人,所以我就說那周寶林不是有病嘛,沒瞧見珠妃都生下大皇子了,她兄長至今還是從四品,這輩子都甭想混進中樞。」
我發現,和妃雖不怎麼愛向皇帝獻殷勤,卻一向很認可他。便問她:「你愛皇帝嗎?」
和妃翻了個白眼兒道:「哪兒來的那麼多愛不愛,不是每個人都有你跟駱王的緣分。」
嘆了一聲,又繼續道:「進宮前,我娘就告訴我,家族的榮光自有父兄在前朝去掙,隻願我在宮裡能安安穩穩,若皇帝是個疼人的,就不辜負了他,如若不然,就別辜負了自己。」
「那皇帝疼你嗎?」
和妃道:「就那樣吧,我與皇帝之間沒什麼話可說,哪有咱們姐妹天天在一塊兒嘮嗑帶勁。」又道,「直到我生大公主的時候,皇帝在外頭守了我一夜,我才知道他是真的關心我,但我也明白這種關心隻是出於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而我忍著巨大的痛苦為他生下大公主,也算盡到了我的責任。」
和妃搖搖頭,繼續道:「如果我愛他,可能會想多給他生幾個孩子吧,但現在我每次侍寢都害怕自己再懷孕,太疼了,真的,這輩子我都不想再經歷第二回。」又眉飛色舞向我道:「幸好你進宮之後,皇帝更不怎麼愛來我這兒了。不過我也奇了怪了,皇帝今年才二十二,血氣方剛的,每天晚上面對你這麼個貌美如花的大美人兒居然把持得住。我說你早點接受他得了,別把皇帝憋出病來,那可真是國之大不幸了。」
我沒想到和妃猝不及防地又在開車,紅著臉去擰了她一頓,鬧完之後,和妃正色道:「說真的,明晚要不要我去織雲宮陪你?」
明晚就是駱王的大婚之夜。
我搖了搖頭。
駱王大婚的那天晚上,我坐在院子裡看了一整夜的星星。
我不斷告訴自己,要放下,要忘掉,要往前走。放不下,忘不掉,也要往前走。
宮人說,半夜的時候皇帝來過,在宮門口看了我一會兒,就走了。
或許他想來安慰我吧,或許他又覺得他這個始作俑者不出現會更好。
清早,我打定主意,去寧壽宮。文素素今早一定會來給太後請安,我要見見她,我要跟她把事情掰開了揉碎了好好談一談,談開了,日子還要過下去。
我剛到寧壽宮,卻得到消息,文素素死了。
她是被毒死的,兇手是駱王府裡的一個丫頭,一直愛慕駱王,對素素因妒生恨,在她的合卺酒裡下了鸩毒。
我血氣翻湧,不管不顧地一路跑到了養居殿,我要皇帝去查,去查毒藥是誰人制作的,如何私相傳遞進了王府,都有哪些人經手過,丫頭下毒時王府的侍衛都在幹什麼……
我仍不相信文素素就這麼輕易地被毒死了,她精通醫理,怎麼可能分辨不出鸩毒的氣味,就這麼把毒酒喝了下去。
皇帝聽我說完,沒有回答,隻是說:「你去裡間把朕床頭的書取來。」
裡間是皇帝的臥房,我氣血上湧,這個時候你還讓我幫你去拿書?卻忽然心頭亂跳起來,隱隱有種預感。
我屏住呼吸推開門,駱王在裡面。
已有一年未見,大概是一直在練兵的緣故,駱王似乎更挺拔了一些,臉上也多了幾分沉穩,但他那雙看著我的眼睛,依然像燦爛星河一樣盈盈閃耀。
我攥緊手心,努力克制著自己撲進他懷裡的衝動。
駱王也隻遠遠地站著,向我道:「我就知道,瞞不過你。」
文素素是駱王毒死的。駱王娶文素素,是因為她救了我的性命,她是駱王的恩人。駱王殺了文素素,是因為駱王查出是她當年在我表姐的湯藥中下了慢性毒藥,害死我了表姐一條命,為的就是讓我進宮,讓我不能跟駱王在一起。
我手腳發冷,眼前發黑,駱王終於上來扶住了我。
「若我能永遠護著你,我情願蒙起你的眼睛,不叫你窺視到人心的可怖。可如今我隻能叫你睜開眼睛看看這些險惡的人心,以後你隻能自己護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