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嬤嬤狠著心出去了,留下半是尷尬半是哆嗦的我看著身量高挑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氣場碾壓。
張良毅環顧一圈,目光定在床外的美人榻上:「臣今夜睡在榻上便是。」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他解釋道:「謝小大人囑咐過臣,要臣尊重郡主的意願……郡主既是還沒準備好,臣先睡在榻上便是。」
後半句他聲音低了下去,自去衣櫃裡取了一套備用的床褥出來,利落地鋪在榻上,看起來似乎真的沒打算和我同床共枕。
等我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他已經鋪好床躺下了。
新婚夜不讓新郎官上床是不是不太好,我坐在桌邊思索著這個問題,卻沒一個人能來給我出個主意。
眼見張良毅在美人榻上已經合上了眼,我猶豫了好一陣子,才顫顫巍巍地爬上了原本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婚床。
婚床極大,被褥也很是柔軟,看著身材高大的張良毅勉勉強強蜷著腿擠在美人榻上,叫他上床的話我怎麼也說不出口,猶豫半晌,「……不如張小將軍睡床,我來睡美人榻吧。
「我個子矮,睡榻也合適。張小將軍身量高,怕是有些擠不下。」
「無妨,臣睡榻上便是。臣在外行軍作戰的時候,便是樹上都睡得,郡主是閨閣女兒,隻怕是睡不習慣,還請郡主早些休息吧。」
我拗不過他,一時間也還對夫妻同床共枕一事接受無能,隻能看著這個小將軍蜷在美人榻上,好像一翻身就會掉下來。
新婚夜是不熄燈的,要等那對象徵著吉祥如意的大紅喜燭自己燃盡。乍一換地方,我一時半會兒還睡不著,又不好意思發出動靜,隻能局促地躺在床上,眼睛轉來轉去,打量著我們的婚房。雖比不得雕梁畫棟的國公府,也另有一番古樸大氣。
後半夜還是睡不著,我悄悄支起身子看他。
他側臥在美人榻上,並不翻動,呼吸綿長平穩,似乎是睡熟了。
燭火瑩瑩,打在他半邊臉上,從我這個角度看去,能看見他那一雙劍眉如墨,還能瞧見他一對睫毛,竟是意外地濃密細長,白日裡被他鷹隼一眼的目光盯著,誰敢與他對視,也隻有夜間能趁著他睡著了,偷偷打量著他。
等我看夠了悄悄躺回去,竟是也安心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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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來,好像也沒有那麼可怖。
12
第二日我起來,張良毅早就不見了,美人榻上幹幹淨淨,備用的被褥也被他放回了櫃子裡,林嬤嬤進來服侍我起身,一瞧這房間裡幹幹淨淨的,心裡也有數,隻當張良毅心疼我,也不做多說:「夫人起來了。」
我被她一聲「夫人」喚得好不習慣,林嬤嬤卻是手腳麻利地替我梳好了發髻:「夫人,外面不少下人等著您吩咐呢。」
「我吩咐什麼,隻叫他們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夫人,」春枝也跟著林嬤嬤改了稱呼,「您剛嫁過來,正是該立威的時候,就這麼不痛不痒地叫他們散了,日後他們未必敬著夫人做主子呢。」
「張小將軍呢?」我問春枝。
「姑爺一早便去了軍營練武。」
「你瞧,他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咱們自然也是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我看得通透,「張家久無女主人,都是府上的老人管著罷了,搞不好還是他祖父母輩的老人,我又能拿誰立威?
「再者說了,他們的心思活絡著呢,一時的威風,鎮不住一世的人心。」我接過春枝遞過來的巾子,「你且瞧著,張小將軍敬著我,他們就拿我當正經主子,張小將軍輕視我,他們自然也敢作踐我。」
春枝隻好按捺下不提,如未出閣的時候一樣跟在我身後侍奉我。不想下午的時候春枝進來說,府上的總管家張福要見我。
「是福叔啊。」我看著面前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家,他是張良毅父親留下來的親信,守在張家二十多年,是張良毅見了都要喚一聲「福叔」的老人,「福叔找我,可有什麼事?」
張福恭恭敬敬地給我行了禮:「老奴叨擾夫人了。」
「有件事請夫人決斷。」張福看起來為難得很,原是府上有位老親兵,年輕時隨老將軍南徵北戰,自老將軍去後就留在府上守著張良毅長大,這人忠心耿耿不假,可是年紀大了,又添了一個嗜酒的毛病,昨日我與張良毅大婚,這位老親兵一高興,又是喝得酩酊大醉,下人們一疏忽,倒叫他躺在院子裡睡了一晚上。
今早小廝找到他時,竟是病得不輕,張福給他請了大夫,隻是這人年紀大了,又饞酒,縱使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這麼個糟蹋法,大夫說,若要給他救命,隻怕要些名貴藥材。
張府不是沒有,隻是張福怎敢自作主張,他雖年長,終究是奴僕,事出緊急,他便來尋我了。
「福叔取用便是,」我想了想,「若是府上沒有,便從我嫁妝裡取,不過是些死物,能救人一命,總是好的。」
張福連連說不用,自去庫房裡取了些藥材,我本以為不過是件小事,卻不想過了一會兒春枝又進來了,面色古怪,說有位嬤嬤要見我。
這張福是老將軍身邊的老人,這位劉嬤嬤就是老夫人在世時的貼身丫鬟,如今也是在府裡做了管事嬤嬤,也很得張良毅敬重。
「老奴見過夫人。」這個劉嬤嬤一上來,就自帶了股傲氣,我心中有數,「什麼事勞得嬤嬤親自過來一趟。」
「老奴也不為旁的,單就是為了張管家來求藥的這件事,」劉嬤嬤頓了頓,當著滿屋子下人的面質疑我道,「不是老奴多嘴,那有些藥材,是少將軍輕易都舍不得用的,夫人就這麼輕易地賞了那張勇,隻怕不妥呢。」
「嗯?」我看著這個來我面前擺弄的婆子,示意她繼續說。
那劉嬤嬤許是看我來了興致,忙賣弄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張勇仗著昔日老將軍的幾分情面,在府裡混日子,任誰見了都要客客氣氣地給他幾分顏面,隻是他自大又散漫,在府裡不幹活不說,三天兩頭地還要喝酒,喝醉了還要哭上幾聲,說老將軍去得太早,留下他,說什麼一定要護著少將軍長大,隻是這人也不過是嘴上說得好聽,第二日醒了一樣還是鬥雞遛狗,無所事事,若是飯菜不如意了,還要破口大罵,生怕別人不知道府上還有他這麼一位尊貴的主子。」
劉嬤嬤說累了,歇了口氣,這又說道:「張管家一開庫房,就取了好幾種名貴藥材,還說是夫人吩咐的,這叫老奴覺得實在是不妥,這才忙來回了夫人。」
「那依嬤嬤所見,如何妥當?」
「這老奴自然不敢越過夫人做主,隻是夫人年紀輕,老奴怕夫人不知這府裡人的根系……」
我看著眼前這個富態的嬤嬤,心裡有數,若說這些年她管著張家內務,沒給自己撈一點油水是不可能的,隻是看在她忠心耿耿這些年的份上,張良毅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畢竟水至清則無魚嘛。
隻是這人欲拿我做筏子去鏟除異己……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了。
「我知道了,嬤嬤且去吧。」我喚了林嬤嬤出來,相較白胖富態的劉嬤嬤,林嬤嬤清瘦古板,卻是宮裡出來的,那婆子見了林嬤嬤不自覺後退三步,嘴上卻仍是不停:「夫人,老奴也是為了您好,您年紀輕輕的,隻怕對旁人都不知底細,您有事,隻管問老奴。」
撵了這婆子出去,我隻裝作一副不願多管的樣子,實際上沒張良毅點頭,他母親留下的陪嫁,做兒媳的也得敬著。雖說我還有個郡主的虛名,強壓下來,也叫眾人難堪。
天方擦黑的時候張良毅才進了張府的大門,用晚膳的時候,我順嘴提了一句下午發生的事。
張管事與劉嬤嬤不和,在張府並不算什麼秘密,以前二人分管內宅外宅,倒也算相安無事,隻是如今我嫁進門了,劉嬤嬤就起了心思,欲借我壓張管家一頭,好叫她在一眾僕奴之間威風威風。
「那劉嬤嬤再怎麼說,也是婆母身邊的老人,隻是這府上輩分高年紀大的僕奴不在少數……將軍還是抽空整治整治。」
「郡主,」張良毅停下筷子,「臣實在是不善庶務,這些年一直是福叔在幫臣打理,隻是福叔年紀大了,臣也已經娶了妻子。內宅之事,臣便交付郡主全權處理了。
「臣今早走得急了些,有些事情尚未同郡主商量,」張良毅喚小廝取了庫房鑰匙來,「臣這些年攢下的全部家當,還有府裡下人的賣身契,都在這裡了,請郡主放心,張府上下幾十口僕奴,都任憑郡主調遣,若有偷奸耍滑和起了不該有的心思的,郡主隻管發賣。」
「將軍怎麼把全部家當託付給我了?」我心裡一驚,一時間竟說出了心裡話,連忙找補,「這怕是……有些不妥。」
「郡主已經是臣的妻子,替臣打理庶務,調遣下人,怎麼不妥?」
「……我年紀輕,隻怕擔不起將軍府如此重任,將軍就不怕我敗了將軍的家產?」
其實我想說我二人才剛成親兩日,哪就到了託付身家的地步,張良毅的私庫和府上的公庫一並交過來,竟是不比我的嫁妝少多少,這麼一大筆錢財,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郡主是臣的妻子,花臣的錢不應該嗎?」張良毅竟是不敢看我,「我們軍營裡的將士,每每發了餉銀,都交給妻子操持家裡,臣自然也得把家當交給郡主拿著。」
他把鑰匙交了過來,我眨巴眨巴眼睛,被他一口一個「妻子」堵得面紅耳赤,偏生又找不出來什麼話反駁他,沉默了半晌,我接了過來,卻憋出來了一句不相幹的話:「既是已經做了夫妻,將軍也不必喚我郡主了。」
「那臣應該怎麼稱呼郡主?」
「……也不要自稱臣了。」我是真的羞紅了臉,哪有夫妻家裡論君臣的,「我在家時,父母兄長都喚我阿瑜,將軍若是不嫌棄,便也喚我一聲阿瑜吧。」
「是。」我看著這個熱血漢子竟也是紅了耳根,好像這兩個字燙嘴一般,「……阿瑜?」
「嗯。」
「我還有些公務,阿瑜若是吃飽了就先休息吧,我今日得晚些回來。」他說完這一句話後落荒而逃,拿起馬鞭就又出了大門,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所以,他專門回來陪我吃了一頓晚飯?
13
又過了十幾日,我收到李家姐姐的帖子,邀我上門一聚,原是她長嫂時隔多年,終於有了身孕,李姐姐的母親大喜,等她嫂嫂坐穩了胎,這才請了些相熟的人上門小聚。
李姐姐備嫁多日,無聊得很,連忙趁這個時候給我下了帖子,叫我來她家聚聚。
帖子上雖寫的是邀張氏夫婦二人,我和李姐姐都沒在意,畢竟張良毅每每早出晚歸操練士兵毫不懈怠,哪有時間去赴宴呢。
我自乘車去了李家,留下福叔等張良毅回來告訴他一聲。
李姐姐一兩個月沒見我,竟是親自出來迎我:「阿瑜,你可算來了!」
「姐姐這般惦記我,可給我備下好吃的了?」我二人挽著手進去,「若是少了,我可不依的。」
「都嫁人了,怎麼還惦記著一口吃的?」李姐姐戳戳我的額頭,「今兒母親還吩咐大廚房做了桂花糕,你說我與嫂嫂都不愛甜食,這是留給誰的呢?」
「那自然是留給我的。」我樂樂地仰起頭,好不傲嬌,「快走快走,去見過了你嫂嫂,我們再好好說說話。」
李姐姐的嫂嫂原本是侯府大小姐,心上人戰死之後被父親許給了李姐姐的兄長。誰知她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哪怕是成婚有孕之後,她還是不願意,竟厭惡到喝了墮胎藥,生生墮下那個孩子,也傷了自己的身子。
李家在這件事之後本欲和離,隻是李姐姐的兄長死活不肯,夫妻二人耗了幾年,又經歷了不少事情,直到李姐姐的兄長為她擋了一劍之後,李姐姐的嫂嫂才幡然醒悟,夫妻二人重修舊好,這才肯好好過日子。
到如今李姐姐的嫂嫂又有了身孕,他們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你不必去了,我嫂嫂有了身孕,也愈發嗜睡,剛剛母親派人來說,嫂嫂已經歇下了。」李姐姐對於她這個嫂嫂,又可憐又厭惡,可憐她死了心上人被逼著嫁進李家,厭惡她鬧得李家雞犬不寧,她哥哥年近三十尚無子嗣。
「走吧。」李姐姐終究是心軟,她嘆了口氣,「我嫂嫂如今的性子已經比以前周全多了,隻是今日見客實在是多,她身子重,並非不待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