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動靜漸漸變小,我看著工人們把各種家具搬了出去。
瞬間變得空蕩蕩。
陸淮似乎存心要把他的生活痕跡全部抹去。
向助理最後從書房裡抱出個半人高的紙箱子,裡面都是陸淮的工作用品。
他蹲在我身前,輕輕嘆了口氣:
「陸葵小姐,我雖然不知道老板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我相信,讓你傷心,不是他的本意。」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根本聽不進去他的話。
直到一臺冰涼的筆記本放到我的手邊。
「裡面重要的文件我都刪除了,陸葵小姐如果想留些什麼念想的話,就留下它吧。」
我不可置信地抬頭,向助理早已將視線移向了別處。
「謝謝。」
我小心翼翼地把筆記本抱進懷裡。
這是陸淮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雖然他本人並不情願。
正如向助理所說,他把電腦清理得幹幹淨淨,裡面再也找不到一絲陸淮用過的痕跡。
廖娜和他哥哥進了監獄,數罪並罰,判了三十多年,亞歐集團就此沒落,連帶著醫療界的黑心產業也被連根帶起。
我搬了家,安保嚴密的一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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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了一模一樣的沙發。
每天晚上,我在沙發看書、背單詞、睡覺。
起床時撫摸沙發上的餘溫,總會讓我有一種陸淮沒有離開的錯覺。
他慢條斯理地掀開蓋在身上的薄毯,略有些痛苦地伸展蜷縮一晚上的四肢,面無表情地問我早餐想吃什麼。
「陸淮。」我把餐盤推向空蕩蕩的對面。
「我會自己做西紅柿雞蛋面了,很厲害吧。」
陸淮離開的第八十九天,我又一次因為情緒失控錯過了早讀課。
高考時,所有人都在奮筆疾書,我卻在看到英語作文題時頓住了筆。
作文題目是:【請向你的筆友 Tom 描述你夢想中的家吧。】
混亂顛倒的記憶突然就一帧帧地刻進了腦海深處。
我拎著備考袋一路哼著小曲走出考場。
早在考點外等候的陸淮笑著替我撐開傘,遞過來還冒著冷氣的雪糕。
我顧不上吃,得意地掐腰:「陸淮,等著看我英語滿分吧。」
我迫不及待地和他分享:
「你知道英語的作文題目是什麼嗎?描述夢想中的家!天吶這題完全是為我量身準備的,我敢保證我寫得相當精彩,並且沒有一處語法錯誤!」
「嗯,先吃雪糕吧,快化了,」陸淮擦去我鼻尖的細汗,笑著問,「那你夢想中的家是什麼樣的?」
「首先肯定很大,要有帶超大粉色蝴蝶結的梳妝臺,櫃子裡掛滿各種大牌衣服,櫃子裡全是我喜歡的娃娃,而且這是我一個人的私密空間,不許你這個臭男人進去!」
我張開手眉飛色舞地比畫著,陸淮垂首聽得認真,甚至還認真考慮了一番。
我不好意思:「是不是我的審美太土了?」
他摸摸我的腦袋:「沒關系,你不喜歡到時候可以重新裝修。」
正值酷暑,其他人ṱű³在考場外等了半天無不汗流浃背,陸淮卻清爽幹淨,我湊到他脖子邊使勁嗅了嗅。
還能聞到淺淺的薄荷柚子沐浴露的味道。
「陸淮你是不是偷懶了,剛剛才來接我呀?」
在我靠近時陸淮就已經渾身僵硬,聽我這麼說,他輕輕掐了把我的臉頰,沒好氣地笑了:
「不想當被嫌棄的臭男人,所以一下午洗了兩回澡換了三件衣服,滿意了嗎?」
我吐了吐舌頭,氣哼哼地躲開他的掐臉攻擊。
「21 號考生?21 號考生你怎麼了?」
監考老師的聲音傳來,我恍惚地抬起頭才發現滿臉的眼淚。
監考老師愣了Ŧúₑ一下,嚴肅地說:「請考生不要做與考試無關的動作。」
我閉了閉眼,抬手示意提前交卷。
走出考場,明明進去時是豔陽天,現在卻下起了雨。
沒有人在等我。
沒有雪糕,沒有傘。
和記憶裡一點不一樣。
兩段記憶,總得有一個是假的吧,這樣我才能安慰自己什麼都沒變。
我還可以按照原本的人生走下去。
可全部都是真的啊。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向助理打來電話,怔了好幾秒才緩緩問我:
「英語沒發揮好嗎?」
英語成績那一欄,赫然寫著:130 分。
「嗯,身體忽然不舒服,提前交卷了。」
我沒有告訴他,作文我隻寫了一句話。
【我想要他出現在我的房間。】
向助理沒說什麼,我卻又一次撥通了他的電話:
「我想問,那間粉色的房間,是陸淮為程月準備的嗎?」
電話裡沒有聲音。
「向助理,這應該沒什麼不能說的吧。」
過了好久,我終於聽到了答案。
「是。」
「老板親自裝修的。」
「裝修好,他自己從沒進去過。」
我問:「是哪一年?」
「五年前。」
程月腦死亡的第二年。
我咬住手腕不讓自己哭出聲。
陸淮是個騙子。
陸淮,你就是個大騙子。
填報志願時,我一意孤行選了臨床醫學。
向助理說得一點沒錯。
我看到泡在福爾馬林裡的各種器官會害怕。
給小白鼠注射實驗藥劑時手會顫抖。
解剖活體兔子後會嘔吐不止。
我堅持下來了。
21 歲,畢業季。
我被保研到京大醫學系。
向助理帶著妻子來為我祝賀。
他們手裡捧一大束漂亮的向日葵。
「當初怎麼也想不到,這麼愛哭的小姑娘竟然膽子大到學醫,要是老板知道的話……」
他戛然而止。
我笑著把話續上:「他要是知道了,我高低得給他扎兩針。」
兩人都被我逗笑了。
送走向助理後,我抱著向日葵在長椅邊坐下。
陸淮,我要去讀研了。
研究方向是癌細胞與靶向作用。
如果你還活著該多好。
說不定真有機會被我扎兩針。
日子很忙,但是每當聽到世界各國對癌症的最新研究成果時,我又覺得好像一切都值得。
看到病房裡那些形容枯槁的病人,我總能突然想到陸淮。
然後,我成了科室裡最愛哭的住院醫師。
獨來獨往,一心撲在醫學上。
發現主任和護士長有意給我介紹對象後,我把從十元精品店買來的鑽戒戴上。
「陸醫生有男朋友了?什麼時候的事?」
我笑笑:「高中時候。」
「我們怎麼從來沒見過呀?」
我緩緩轉動著戒指:
「他忙著裝修新家。」
漸漸地,大家也都知道了我有神秘男友的事。
很偶然的一次機會,我協助主任修改最新學術論文。
手邊的電腦壞了,論文急著發給主任。
我不得不打開那臺筆記本。
這麼多年,我一直把它擺在枕頭邊從未打開。
我總覺得,每打開一次,屬於陸淮的氣息便會散去一點。
很久不用的筆記本有些卡頓,打開 word 時,我習慣性想要新建文檔,目光忽然瞥到了左上角。
是否恢復以下未保存文檔。
一列陌生的文件裡,我看到了我的名字。
【給月月的最後一封信】。
心髒猛地收縮,握著鼠標的掌心出汗。
到這一刻我才發現,我好像並不像向助理說得那麼勇敢。
我敢拿手術刀,卻不敢看一封幾年前的信件。
「陸葵,你論文修改好了嗎,主任剛剛都在群裡催了?」
同事突然推門而入,我的手一抖,下意識點擊了「文檔恢復」。
滿屏的字仿佛在呼吸,掠奪了我周圍所有的空氣。
【給月月的最後一封信】。
【這應該是我最後能為你留下的東西了。
很抱歉,讓 17 歲的月月背負 20 歲程月的苦難,很抱歉,讓你對我失望、虧欠。
其實,你從來不必因為不知情的過去對我感到歉疚。
我知道月月是什麼樣的姑娘。
我永遠堅定不移地相信著你。
我替你報了仇。
可是看到你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聽到醫生宣告你腦死亡後,除了恨你,我好像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我知道要救活腦死亡患者是現代醫學幾乎無法完成的事,可隻要有一絲希望呢。
我想要你醒過來。
不計一切代價。
直到 17 歲的你出現。
健康的、充滿生機的你。
那時候我很痛苦,為什麼你現在出現在我面前。
偏偏是在我不久於人世的時候。
我沒有機會教 17 歲的程月重新長大了。
或許在醫生宣告你腦死亡的那一個夜晚,我就已經失去了你。
你現在是陸葵,隻能是陸葵。
一個沒有受過傷,未來擁有無限可能的陸葵。
無論是男朋友還是叔叔陸淮,都應該死在你的記憶裡。
如果忘不掉, 那就嘗試去恨吧。
仇恨是一種力量。
總會長大的,然後你會發現,陸淮隻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和他相擁的歲月也隻是一段不值一提、可有可無的記憶。
向陽而生吧, 月月。】
我抱著電腦嚎啕大哭。
八年前, 我沒有收到這封信。
同事驚訝地問我出了什麼事, 我渾然不顧, 顫抖著手撥通向助理的電話:
「信……陸淮有給我寫一封信是不是?」
電話那頭頓了很久。
「是,老板最後那段時間的確寫過一封信,說讓我在他走後打印出來交到你手上。」
「為什麼沒有給我 ?」
「老板最後並沒有把信發給我。」
他似乎猶豫了很久,最後長嘆了口氣:
「老板說,將死之人, 沒有必要再留下任何東西供人追憶。」
陸淮不僅騙我,他還很殘忍。
殘忍到連讓我想念他的權利都不留下。
向助理的聲音從聽筒裡飄出來。
「陸葵小姐, 老板哪怕是生命最後都在想拼盡全力保護你, 請你不要怪他。」
我怎麼會怪他呢?
八年時間,陸淮。
你是不是曾經也這樣想念我?
明明所有人都說我害得你一無所有。
如果你願意相信,是不是就不會過得這麼苦了?
我抱著筆記本哭得撕心裂肺。
空氣稀薄,視線模糊,像是分割的空間忽然扭曲交疊到了一起, 將胸腔不斷壓縮再壓縮。
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 我聽見一道耳熟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這就是你想看的十年後的世界,你會死,你愛著的人也會死。】
【想救他嗎, 想重啟你的人生嗎?】
【綁定系統,修復快穿世界 bug, 一切都有機會改寫,決定好了嗎?】
我忽然想起了為何會覺得這道聲音耳熟。
十七歲時,我在夢中聽到了同樣的聲音。
它說:【想看看你十年後的人生嗎?】
筆記本摔碎, 我從椅子上滑落。
眼前的一切歸於黑暗。
……
「我選擇,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