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揉揉我的頭,寬厚的手掌帶著粗粗的繭子,有些咯人:
「一轉眼,頌春都這麼大了。」
「拜託你,替我照顧好阿錦。」
大爺的身影隱沒在夜色裡,直到徹底消失不見。
他給小姐帶了許多稀奇的玩意。
小姐嘴上嗔怪著,哥哥還拿她當小孩子。
可是眼裡卻透著歡喜。
大爺給我帶的是盒胭脂。
小姐見狀,揶揄地看著我。
我笑著伸手去拿她桌上的甜糕:
「小姐若是想要這個,那拿甜糕跟我換。」
小姐忙撲過去搶。
我倆笑鬧成一團。
那時的我們總盼著來日方長,卻不知,有些人,再見已是永別。
15
朝中有人上奏,謝將軍貪汙軍餉,中飽私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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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讓人去查,竟在將軍府那棵桃樹下,挖出了寫著皇上生辰八字的娃娃,還有一件做好的龍袍。
天子震怒,當即就把謝時安下了大獄。
小姐去求情,把腦袋磕得砰砰作響。
面前那塊青石板染上斑駁的血跡。
可是帝王御書房的大門卻始終緊閉。
「皇上!您與臣妾的兄長自小一塊長大!他是什麼樣的人,別人不知道,難道皇上您也不知道嗎?」
「我謝家為這皇朝鞠躬盡瘁、披甲上陣,難道最後連一個公道,皇上都不肯給嗎?」
「狡兔死走狗烹,皇上這樣對謝家,寒的可是我大周萬千將士的心!」
「皇上!」
小姐一聲比一聲悽厲。
可回應她的,卻是御書房內傳出的靡靡之音。
皇上又何嘗不知道謝家冤枉,但是他需要這麼一個由頭,收回謝家的兵權。
謝家,不過是帝王奪權的犧牲品罷了。
大爺被斬首那天,小姐一直哭,哭得我難受得緊。
她這一生的不幸都賴那個負心人。
他該死!
我從枕頭底下翻出一把匕首。
匕首是大爺送我的。
他說讓我一定要保護好小姐,哪怕是為此傷了人,他也能護住我的。
可是大爺死了。
他再也護不住任何人了。
匕首被我磨得很鋒利了。
我的手指慢慢收攏,似乎在下定什麼決心。
可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一張有些泛黃的宣紙從榻上落了下來。
那是一幅畫。
畫上是在桃花樹下舞劍的少女。
一旁還有個撐著下巴的小丫鬟,眼神晶亮。
丫鬟懷裡抱著隻狸奴,張牙舞爪的。
這時當年大爺送我的。
他若是不當將軍,就算不是治國的文臣良相,也會是個很好的畫家。
也許那樣,他便不會這樣短命了。
我到底是放下了匕首。
我還得留著這條命,繼續陪著小姐呢。
罪臣之女當不起貴妃,皇上褫奪了小姐的封號,把她貶為答應。
從小那些她瞧不上的妃嫔們個個不忘來踩上一腳。
所有人都覺得謝家這位貴女,此後再也翻不起風浪了。
可是我不這麼覺得。
明珠在哪裡都是明珠,她不會因為蒙塵便淪為瓦礫。
16
大爺頭七那天,小姐帶著我在宮裡燒紙錢。
一張一張地扔進火裡,轉瞬變成翻飛的紙屑。
「呦,這是誰啊?這麼晦氣,在宮裡燒紙錢?」
一個宮妃打扮,模樣嬌俏的女子走了進來。
我認識她,是皇上最近很寵幸的薛才人。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眉眼嫌棄: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貴妃……噢不,該叫謝答應了。」
「謝答應的膽子可真大,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要下去陪你兄長嗎?」
小姐冷冷地抬眼看她:
「頌春,掌嘴。」
我聞言站直了身子,狠狠一巴掌抽了上去。
跟著小姐這些年,我打人巴掌的實力倒是見長。
她看人不爽,便喜歡叫我掌嘴。
一巴掌下去,保管這臉三天消不了腫。
薛才人急了,衝過來要打我。
我按住她,又是兩巴掌。
「你!你們給我等著!」
宮裡踩高捧低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小姐不在乎,我便也不在乎。
左右不過是個死。
可是被刁難得久了,人難免被崩潰。
餿掉的飯菜、湿透的炭火……
夜裡我們冷得厲害,縮在一床褥子裡互相取暖,冬天好像也沒那麼難捱了,小姐拽著我的手一直哭:
「頌春,我隻有你了……我隻有你了……」
我輕輕抱住她,拍著她的後背:
「小姐,頌春一直都在的,以後不管是刀山火海還是碧落黃泉,頌春都在您前頭站著呢。」
17
春狩的時候,有人騎在馬上,衣袂翻飛,一箭奪了皇上的彩頭。
帝王震怒,卻在看清來人時,眼中的怒氣化作驚豔。
小姐一身騎裝,颯爽英姿,她微抬著下巴,竟令場上的宮妃貴女全都失了顏色。
瞧,明珠隻會蒙塵,卻不會淪為沙石。
小姐復寵了,寵愛更甚從前。
她與皇上之間到底有年少的情誼在。
男人有時候真的很天真。
他們自信地覺得,這天底下的女人都會被他們的魅力折服。
帝王更甚。
他不信忠臣義膽、不信武將赤誠,卻願意相信一個跟他有著血海深仇的女人愛他。
也許是有疑竇的,可是小姐隻是溫順地伏在他膝上,淚眼婆娑地說:
「皇上,臣妾隻有您了……」
皇上就信了。
小姐重新做回了貴妃。
宮裡人又開始巴巴地上來討好了。
可是小姐卻誰也不見。
她伏低做小,可不是為了同她們爭些涼薄寵愛的。
18
北疆來犯,朝廷無可派之兵。
皇上指了個據說熟讀兵法的書生去了戰場。
沒兩日,那書生的屍體就被抬了回來。
小姐去找淑妃的時候,她哭腫了眼睛。
極少有人知道,那書生曾是她的心上人。
淑妃看見小姐,怒目圓瞪:
「謝初錦,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
小姐低垂著眼眸,讓人看不出喜怒:
「皇上昨夜寵幸了楚穆的妹妹。」
楚穆,就是那位戰死的書生。
皇上寵幸他妹妹,便是在撫慰楚家。
淑妃聞言又落下兩行清淚來:
「阿若……阿若她才十四歲啊!」
小姐想復仇,便需要盟友。
而淑妃,便是她第一個要拉攏的人。
淑妃這人聰明,她哭過後平靜地看著小姐:
「你想讓我怎麼做?」
19
宮裡最近隱隱有些風雨欲來之勢頭。
我伺候小姐梳妝的時候,皇上在一旁看著。
我的發已經挽得越發好了,比宮裡最好的妝娘挽得還要好。
這時,皇上突然來了一句:
「貴妃身邊這丫鬟,瞧著倒是越發可人了。」
我聞言身子僵住。
皇上這話的意思其實再明顯不過。
他倒不是看上了我,隻是見不得貴妃身邊有我這樣的忠僕。
皇上喜歡看主僕離心,看宮裡的女人們為了爭奪他互相扯皮算計。
他走的時候還特意看了我一眼。
小姐斜斜地倚在貴妃榻上。
她擺弄著精致好看的護甲,隨後衝我招招手。
我乖巧地伏跪在她身前。
小姐用細白的手指輕輕抬起我的下巴,豔麗的紅唇勾起:
「好頌春,這個皇帝不好,我們換個皇帝好不好?」
我錯愕地抬頭看她。
她眉目依舊張揚明媚,好像歲月又把曾經那個小姐還給我了。
我慢慢把頭靠在她的手邊。
良久,我聽見自己應了一聲好。
20
皇後自生下小公主傷了身子後,便一直吃齋念佛,不理會後宮的事了。
可這不代表,後宮的人就能忘記她。
北疆要求派公主和親。
皇上答應了。
大周自始祖皇帝開始,便沒有公主和親的先例。
始祖皇帝曾言,公主和親並不是美談,隻能證明他這個皇帝、這個父親的無能。
可是如今,皇上為了不打仗,竟要將公主送去和親。
如今宮裡隻有三位公主。
最大的便是皇後嫡出的長公主,可她今年才八歲。
皇後的性子同先皇後一樣溫順。
但是為了自己的親女,她也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皇後率眾妃嫔,求皇上御駕親徵。
皇上哪裡肯呢?
他將皇後禁足,給長公主賜了封號。
聽人說,不日就要和親了。
皇後派人來找小姐的時候,她一點也不意外:
「姜芙做了這麼久的縮頭烏龜,總算是肯出頭了。」
21
皇後跪在佛像前,慈眉善目的。
小姐見她,卻忍不住嗤笑出聲:
「姜芙,這又何嘗不是你的報應?」
「是我的錯, 可我犯下的罪孽,不該報應在我女兒身上。」
「她還那樣小, 北疆苦寒,這一去便是十死無生啊。」
「那群蠻人要的哪裡是和親的公主,他們不過是想借此羞辱我大周皇室的臉面。」
「這樣的道理, 我一個深宮婦人都能明白,高高在上的帝王竟想不通。」
皇後目眦欲裂,手中的佛珠被她扯斷,珠子滾落。
她面上竟隱隱透出幾分殺氣:
「為了阿囡, 哪怕是拼上我這條命!我也在所不惜。」
「謝初錦, 我知道這背後少不了你的推波助瀾。上書讓長公主和親的, 聽說是你謝家的門生。」
「我的確怨過你,可我更怨那個人。他可是阿囡的父親啊,怎麼能如此狠心送他的親生女兒去死?」
小姐始終神色淡淡,卻在離開時突然開口:
「你也是她的妹妹, 為什麼能狠下心來害她?」
皇後聞言倒是一點也不意外。
我們都知道,那個她指的是先皇後。
害死她的麝香, 是她從小愛護到大的妹妹放的。
至於為了什麼,無非就是些權勢寵愛。
真相早就不重要了。
22
皇後死在了御書房。
聽宮人說, 她去找皇上的時候, 兩人大吵了一架。
皇上氣得拔了劍, 皇後竟直直地撞了上去。
有了皇後死諫,公主和親一事便被擱置了下來。
在場的有不少朝廷重臣。
經此一事, 朝臣對皇上的不滿越發嚴重。
姜丞相一夜之間就病倒了。
失去了姜家的支持,又親手奪了謝家的權。
皇上這皇位怕是坐得不穩當了吧?
聽聞皇後的死訊, 小姐淡淡地為她點了一盞長明燈,喃喃道:
「就這麼把孩子丟給我,她倒是放心……」
其實,皇後本不用這麼慘烈的方式的。
我們都知道, 她是在贖罪。
害了至親之人,午夜夢回,也常夜半驚醒吧?
皇上最近總睡不好。
說是伺候,我笨手笨腳的,活根本幹不利索。
「事我」那人倒是有幾分門道,煉的丹藥皇上吃了後,夜裡總算不再夢魘了。
可那道士卻是個心術不正的。
他說宮裡的風水不好。
有邪魔壓住了龍脈,害得真龍衰敗。
他诓著皇上大興土木修建行宮, 甚至要遷都。
皇上都依言照做了。
這引得朝堂民間怨聲載道。
先皇本就有三位皇子。
當時三皇子年幼,誰也沒把他放在眼裡。
隨便封了個禹王, 就打發到江南去了。
如今, 禹王也該弱冠了吧?
都是先皇血脈,誰又比誰高貴呢?
禹王帶兵殺進宮門那天, 打著清君側的旗號。
可惜啊,咱們皇上福薄,沒等來禹王殿下救他,就被那妖道害死了。
聽人說, 連個囫囵的屍身都沒能保全。
在眾位大臣的擁護下, 禹王殿下含淚登上了皇位。
誰也沒注意,禹王帶兵入京那天,一頂小轎從宮門悄悄出了宮。
沒人知道,裡面坐著的三人。
一個是先皇的貴妃, 一個是先皇的長公主。
還有一個……是貴妃的狗腿子。
很厲害很忠心的那種。
小姐說,她還沒去過江南的。
我得陪她去看看。
事了拂衣去,此後山水迢迢、天地遠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