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蹬掉腳上的鞋,歡歡喜喜地蹦上了軟榻,吃著我早就準備好的葡萄。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太子娶側妃的日子。
側妃比不上正妃,可是太子還是給足了小姐體面。
準她從正門入府。
賓客盡歡、紅燭暖帳。
小姐穿過許多次紅衣,但都沒有出嫁這日好看。
我看著緊張地絞著喜帕的小姐,心裡突然很不是滋味。
覺得有哪裡不甘心,卻又說不出來。
9
婚後,小姐和太子也是有過一段很快活的日子的。
就跟話本子上寫的那樣。
執手掃娥眉,對鏡帖花黃。
太子嬌縱小姐,讓她不必守府上那些個規矩。
她會在夏天,赤著腳踩在池塘。
水花驚走遊魚,小姐歡快地笑著。
她還把一旁看熱鬧的太子也拽下來,水弄湿了那件月白色的長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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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太子隻是看著小姐笑。
任由她細白的手挽起水花,潑在他身上。
我那時想,要是能一直這樣該多好。
可是太子是要娶正妃的。
皇後給他精挑細選,選了姜丞相府的嫡女。
聽聞姜家小姐自幼體弱,所以並不常參加各家小姐的賞花宴。
我和小姐都沒見過這位姜小姐。
小姐對她也滿不在乎。
她用手支著下巴,聽我給講京中時興的話本子。
偶爾還會拍手叫好。
我們都覺得姜家小姐是個病秧子,怎麼看也不算個威脅。
太子合該喜歡小姐這樣嬌縱明媚的女子才對。
可是我們都錯了。
原來情深似海是可以演出來的。
太子府娶正妃那日,滿府的紅綢扎得人眼睛生疼。
小姐沒胃口,索性在屋子裡待了一整天。
反正她一個側妃,也沒資格出去招待賓客。
外面敲鑼打鼓的,吵得人心煩。
我故意扮了個鬼臉,湊到小姐面前。
她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手指點在我的額頭上,嘟囔了一句:
「醜死了。」
外面的熱鬧到底是歸於平靜。
暮色四合,小姐突然輕聲問我:
「頌春,你說蕭鬱風也同那位姜小姐喝了合卺酒嗎?」
「他也對她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了嗎?」
「他是不是也吻了她……」
後面小姐不再說了。
她許是有些難過,聲音低沉著。
屋裡很黑,我看不清小姐的神情,隻能想著法子逗她開心。
我說姜小姐很醜,還是個病秧子,太子肯定不喜歡她:
「她說不定頭上長犄角,而且很黑,說話還大嗓門,風一吹就倒。」
說著說著,我和小姐都笑起來。
我倆笑得越來越大聲。
很多年後我才驚覺,小姐那晚沒有笑,她是在哭……
那時的我真的很蠢,竟然妄圖通過貶低一個女人,來讓另一個女人開心。
我的小姐那樣善良……
她怎麼可能會開心啊……
10
小姐隔天去請安的時候,我們才總算見到了這位姜小姐,現在該叫太子妃了。
她眉目生得溫柔,像水一樣,輕輕柔柔卻有沁人心脾的力量。
我們都以為太子妃第一次見小姐是要立威的,可是我們都想錯了。
她笑著喝了小姐敬的茶,還給了她一個大紅包:
「沒想到謝家妹妹生得這般好,倒真是讓人瞧著歡喜。」
不是側妃,是謝家妹妹。
她知道小姐在意,便從不叫她側妃,隻喚她阿錦妹妹。
一向張揚的小姐卻難得有些失措。
她手忙腳亂地接過紅包,耳畔微紅。
太子喜歡太子妃,我和小姐也喜歡她。
她太好了,讓人生不出妒心來。
哪怕後來太子滿心滿眼都是她,小姐也隻是一個人難過,從沒想過怨恨她。
她說面對那樣明珠似的一個人,好像她生來就值得這天下最好的。
小姐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落寞。
我那時好想告訴她。
我的小姐在我心裡,是世間最耀眼的明珠。
可惜總有人眼盲心瞎,白白讓兩顆明珠蒙了塵。
太子妃的身子總是不大好,冬天要一直端著湯婆子,有時候好幾天都下不來床。
那天,全府都聽見太子和太子妃大吵了一架。
聽說太子妃被氣得吐了血。
小姐帶我趕過去的時候,她斜靠在床邊,整個人像朵隨時會衰敗的花。
太子妃看見我們來,慌忙擦了淚,想起身。
小姐連忙快步走到床邊把她按住:
「你身子不好,便別起身了。」
太子妃淡淡地笑著,笑容裡卻藏著難以掩飾的悲痛:
「姜府犧牲我一個便足夠了,他何苦……何苦還要再搭上我妹妹……」
「她還那樣小……」
我們這才知道,太子竟有意想納姜家的庶女為良娣。
她外祖家掌管著京城城防布局,對太子開始是很大的助力。
平日裡清風朗月的人,終於在這一刻,顯露出野心。
不過,這事因著太子妃的阻攔,到底是不了了之。
太子心疼太子妃,不忍她難過,再加上太子妃被查出懷了身孕。
太子高興,索性便不再提納妾之事了。
那幾日,太子守著太子妃寸步不離,如珠如寶地護著。
他擔心太子妃孕期煩悶,還特意接了太子妃的庶妹進府作陪。
其實太子就算不說,我也能看出,他是在防著小姐。
我都能看出來的事情,小姐自然不會看不出來。
她索性便不去自討沒趣。
那位姜家庶小姐年紀雖小,性子卻是個沉穩的。
但是,我下意識有些不喜她。
總覺得她一副心機深沉的樣子,遠不如太子妃親和。
太子妃許是看出小姐最近的有意疏遠,竟來找了小姐許多次。
她寬慰小姐,讓她別多心。
小姐別扭地轉過頭,說她才不會多心呢,自己一個人別提多自在了。
太子妃看出小姐在嘴硬,也不戳穿。
便拽著她的手左右晃著,央求她陪陪自己。
太子妃太善良了,身處光明的人仿佛看不到這世間的陰暗面。
可也就是這份善良,害她喪了命……
11
太子妃生產那日,叫了整整一夜。
小姐一直在佛前跪著,默默為她祈禱。
我的小姐明明從不信神佛的。
可惜神明並沒有庇佑太子妃。
她生產時難產又趕上血崩,到底是沒捱過去。
而她拿命換來的,卻是一個死胎……
我們那時都以為是太子妃身體不好,福薄。
可是後來,太醫卻在太子妃的屋子裡發現了麝香。
分明是有人要害她。
而嫌疑最大的就是小姐。
所以,當太子氣衝衝跑過來興師問罪的時候。
我毫不猶豫地擋在了小姐面前。
他是小姐最愛的人,他怎麼可以不相信她呢?
可小姐把我趕了出去,我聽見他們大吵一架。
小姐被關了禁閉。
而太子妃頭七剛過。
太子就迫不及待地抬了她的庶妹進府。
小姐聽著外面的嗩吶聲,流了一夜的淚。
我不管怎麼扮鬼臉,我的小姐都沒有再笑過。
我不知道她是在哭自己,還是在哭太子妃。
後來小姐懷孕了。
她和太子又恢復了往日的恩愛。
可我總覺得有什麼變了,又說不上來。
12
小姐的孩子沒了。
聽人說是摔了一跤,摔沒的。
小姐說有人在外面撒了油,她求太子給她的孩子做主。
可太子隻是輕輕拂開小姐的手,不冷不淡地說了一句。
這都是小姐的報應。
小姐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蕭鬱風,那也是你的孩子!」
「你怎麼如此狠心?」
「那孤和韻娘的孩子呢?它的公道又有誰來替它討?」
太子走了。
小姐又哭又笑。
她說這都是她的報應。
我輕輕抱住她。
曾經那樣明媚的人啊,如今怎麼瘦得這樣厲害了……
小姐的孩子沒了以後,她便不愛笑了。
隻是一個人靜靜地發呆。
許是顧念著年少的情誼,太子並沒有薄待小姐。
皇上駕崩後,太子登基。
姜家那位庶女因著母家,被封了皇後。
皇上依舊擺著深情人設,將先太子妃追封為敦和皇後。
小姐成了貴妃。
她穿著宮裝,儀態萬千,端得上一個大家閨秀。
可是我卻總念著那喜歡爬樹翻牆,縱馬遊街的小姐。
13
小姐成了貴妃,可我還是執拗地叫她小姐,仿佛這樣一切都不會變。
小姐便也縱著我。
她一直這樣嬌縱我的。
皇上登基後,一個又一個姑娘進了宮。
宮裡到處都是年輕鮮活的姑娘。
她們像花兒一樣爭先恐後地綻放著。
皇上寵愛的人,許多都有先皇後的影子。
我那日瞧見一個姑娘。
穿著紅色的大氅,在梅林起舞,雪花伴著梅花簌簌而落。
像極了年輕時的先皇後。
聽人說,那是皇上新寵愛的玫嫔。
她父親不過一個小小的縣令。
可她卻憑著這張酷似先皇後的臉,在眾多嫔妃裡佔盡帝王寵愛。
玫嫔懷了身子。
可惜三個月的時候,那孩子福薄。
後宮的子嗣總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懷上不是本事,能平安生下來,才是本事呢。
玫嫔失了孩子後,便整日裡鬱鬱寡歡。
皇上哄了兩日便厭煩了。
這宮裡最不缺的,就是年輕漂亮的姑娘。
愛不愛的其實根本不重要。
她們本就不是為了愛情進宮的。
這些世家貴女背後背負的,是家族的榮寵。
也就玫嫔是個死心眼。
仗著帝王幾日寵愛,便拿喬真當自己是個東西了。
不過一個玩意兒罷了。
再喜歡,也不過如此了。
14
小姐一直冷眼看著後宮裡鬥來鬥去。
她那滿腔的少女心事,早在最好的年華裡消磨殆盡了。
我給她梳妝的時候,忍不住說起聽來的消息:
「小姐,大爺他過兩日便回來了。」
「也不知道大爺這次回來會給您帶什麼好東西。聽人說,北境的燒果子做得極好。」
小姐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
「你這丫頭,多大了,還這麼貪嘴?」
老將軍前兩年去了。
大少爺接了他的兵權。
他一年到頭都在塞外打仗。
也因著大爺的緣故,皇上總歸是顧及小姐的。
提起大爺,小姐的心情明顯好了許多:
「倒是好久不見哥哥了。」
「平日裡那樣清風朗月的一個人,如今卻成了個兵痞子,一年到頭就知道打仗。」
「也不知道早點給我找個嫂嫂回來。」
她話裡雖然埋怨,語氣裡卻是藏不住的心疼。
我還記得那年將軍府小院,大爺一身白衣,坐在窗前作畫。
少年背脊如松、眉目溫潤如玉,讓人瞧了便忍不住贊上一句。
好一個端方君子,舉世無雙。
可是前兩年我見他。
他黑了許多,也壯了許多。
眉峰處一道疤斜插入鬢。
整個人都添了許多煞氣。
就像是……從屍山血海裡淌過來似的。
好像每個人都在長大。
今年歲末,大爺從塞外回來。
皇上特許他進了宮。
可是大爺卻沒來看小姐,隻是派了個宮人叫我出去,幫他把東西帶給小姐。
小姐聞言愣了一瞬,復而又了然地笑了:
「這家伙,骨子裡還是個迂腐書生。」
我知道,大爺是怕後宮和前朝來往過密,引得帝王猜忌。
大爺站在宮門外,遙遙朝我招手:
「頌春,你家貴妃可還好?」
「貴妃安好,隻是顧念著大爺。」
謝時安笑著遞給我一個包裹:
「這是給貴妃娘娘帶的禮物,最裡面有個小盒子,用粉帕子包著的,是給你的。」
我聞言歡喜地接過,笑彎了眉眼:
「難為大爺還惦記著奴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