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語氣中帶了三分戲謔:「我思想有那麼不堪嗎?」
遲墨閉眼不語,背上很痛,徹骨得痛,可更難受的是心裡,那裡就像是被一把鈍刀在割,一刀一刀,一道一道,盡是在凌遲他這些年來的「痴心妄想」。
不堪的從來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他要怎麼說,說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對她動了心;說他知道自己心思的時候是她十四歲闖進他浴池的時候;說情起之時,或許是她十四歲,或許是十二歲,或許更早......
說自己禽獸不如;說自己身為太傅卻對自己學生動了心;說自己對那麼小,那麼小的她......
呵,人們都道太子太傅遲墨是君子端方,是公子世無雙,是所有讀書人的楷模;隻有他自己知道,早在很多年前,這張如玉的皮裡,就生了一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23
從外面拾了些果子,踏著月色進了屋,還在感嘆幸虧沒有話本裡狗血的傾盆大雨!順著沿途做的那些記號,約莫著最多明日清晨,他們便可以找來了。
狹小的房間裡,橙紅色的燭光閃爍,門外風起,我趕緊起身關上了門窗。
遲墨側躺在床上,睡得並不安穩。
看著白的透明的臉上幾抹突兀的紅,我皺了眉,摸了摸他的額頭:真發熱了?
進屋時見院中有口井,正準備去看看有沒有涼水時,就被攥住了手腕猛地一扯撲向了床榻,我驚呼一聲,又怕壓著他傷口,堪堪停在遲墨上方。
那雙眸子裡泛著水光,有些迷茫卻又固執的看向我,眼尾是薄薄的紅:「不準走。」
我想起身,他卻把我抓得很緊。
「你發熱了,我去......」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匆匆打斷:「不準走。」
嘶啞卻帶著淡淡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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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不出話來。
遲太傅可能真的燒糊塗了。
因為我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像個孩子一樣,生病了委委屈屈還帶著點撒嬌和小霸道的人,與我印象中清冷的太傅大人聯系起來。
可我的沉默就像是突然打開了一個開關,他突然坐起來,一把抱住我,緊緊錮在懷裡不松手。
「傷......」一個受傷還發熱的人,竟然還有力氣。
「皎皎,皎皎,皎皎......」嘶啞的聲音在我耳邊低低地呢喃。
我避開他的傷口,一下一下順著他的背,柔身哄到:「哎,在呢。」
皎皎,在呢。
「明明兩次都是你先動的手,明明是你說的,明明你什麼都知道了,明明......皎皎真的喜歡薛元淇嗎......」
聽著他在我耳畔喃喃,雖然有一些聽不懂,但聽懂的那部分,卻一字一字敲在我心上,呼吸錯亂。
感受到耳畔的呼吸漸漸平穩,我輕輕扶著遲墨躺下,他的手還是抓著我不放,睡容卻平和了許多。
撫平他眉間最後一點點地皺,我愣愣地看著這張認識了十三年的臉,捫心自問:高藺梓,你的心意呢?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夢見了我自己。
我看見八歲那年,我挽著垂鬟分肖髻,穿了一身鵝黃色裙裝,看著隨嚴太傅走進來的遲墨。他穿著我最愛的藍色,他立在臺上,朝我們行了一禮,音色偏低,尾音帶磁:「遲墨。」
我看見背不出課文的我可憐兮兮地看著遲墨,遲墨無奈地笑笑,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今天必須背完。」我點了點頭,然後下了課就抱著課本去了太傅府。聽他一字一句地教,帶我一字一句地背。
我看見十歲那年我去太傅府找遲墨,見池中蓮花甚美,有一朵離湖心亭很近,便想伸手去摘一朵給遲墨,結果卻落入了水中。在無盡的黑暗和窒息的恐慌中,他帶我回了人間。
我看見每次課下,我都拉著遲墨求吃求玩,想他教我彈琴,教我射箭,教我所有他能教我的一切。他為難的時候,眉頭會微微蹙起,然後我就會一哭二鬧,撒嬌賣萌,最後敗下陣來的,一定是遲墨。
我看見我同父皇賞花時,父皇問我丞相家的語書姐姐怎麼樣。我說語書姐姐是京城聞名的才女,而且人美又溫柔,是極好的女孩子。然後父皇問我:「那皎皎覺得,配遲太傅如何?」我愣了愣:「不好!」
「為何?」
我看見那個小不點在梅花林中氣鼓鼓地對皇帝說:「因為遲太傅是我的!」
聞言,父皇在梅花林笑出了聲。那之後,我給語書姐姐與戶部侍郎家的兒子牽了個紅線。
我看見校場上遲墨手把手教我射箭,他說:「手要穩,心要靜,人隻有一顆心,你要用你的那顆心完完整整地去感受你的目標。」我偏過頭,眨巴著眼睛問他:「太傅,那這一顆心,是不是也隻能完完整整地裝進一個人呀?」
我看見十四歲那年,我拿到了遲墨一直在尋找的任鶴老先生的孤本,匆匆忙忙就想給遲墨看,誰知卻看見一片煙霧中的他,看見他眼底的錯愕與慌亂,感受到熱和湿潤的手蓋在我的唇上,聽到他啞而急的聲音,說著「別出聲!」
我看見後來的幾年裡,遲墨變得愈加清冷,感受他的刻意回避,我們變得不再如以往一樣,直到十八歲離開學堂,我們便更加疏離,最多的交集不過是見面的相互問好。
我看見了無數個遲墨,疏離的、清冷的、溫柔的、急促的,卻全部都變成了含著笑意的,我太心醉於他的笑容。
我看見明華寺中他發絲微微凌亂,抿著唇將祈願帶扔上古樹,卻在拾起我的時柔了臉色。
我看見他牽著馬走在落日的餘暉下,我每次說話時他都會微微側過頭應聲,是晚霞漫天,也是歲月靜好。
卻被破空而來的一支箭而打破。
我看著那隻箭插入他的心髒,有鮮血從他嘴角溢出,他卻笑著跟我說:「皎皎別怕。」
他說「皎皎對不起。」
他一面笑得那般好看,一面卻在我懷裡漸漸沒了氣息。
24
「不要!」我猛地從床上坐起,發覺是夢,才劫後餘生。腦海中全是遲墨帶血的笑,抬手一抹,才驚覺眼畔全是淚痕。
綠豆糕端著新煮好的茶進來,看見我醒了便一下子撲了過來:「公主終於醒了,公主您都昏睡了三天了!」
「遲墨呢?他沒事吧?」如夢初醒,我抓住綠豆糕問道。
「遲太傅沒事,回府第二日便醒了,倒是公主,被何統領發現的時候發著高燒,一睡就是三天......」
聽聞遲墨沒事,我才松了口氣,但念及他肩上的傷,掀被就想下床。
「公主你去哪兒啊?」綠豆糕說道。
「太傅府。」
綠豆糕將我攔了回去:「這都快子時了,公主您再有急事兒也等明日再說呀。」我這才打量了四周,卻已深夜,「而且公主您才剛醒來就盡關心遲太傅,太子殿下可還在隔壁躺著呢?」
聽了綠豆糕的埋怨,我才猛然想起高璟弈!
高璟弈面色蒼白躺在偏殿,幾個太醫和桂花糕都在輪班守著,據太醫說,是失血過多,加上傷了頭部,又氣急攻心,才會昏睡了三日還未醒來。看著高璟弈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我心裡一陣一陣地抽疼。這麼多年,他何曾受過這麼重的傷。
吩咐了他們好生照料,便出了偏殿。
原來那日我和遲墨將刺客引走之後,黃昏時侍衛統領才在一堆綠植中扒拉出了太子,然後秘密送回了父皇的營帳。密林似迷宮,一路沿著標記,直到第二日破曉時分,他們才在小破屋裡找到了受傷昏迷的遲墨以及高燒的我,也送進了父皇營帳。
父皇瞧著這「盛況」,當機立斷,找人假裝了太子和我,唱了一出「雖遭遇刺客但完美脫身」的戲碼,假太子假公主浩浩蕩蕩隨父皇回宮,而我與高璟弈則被一起送進了華鷺宮,封鎖了太子和公主受傷的消息,並且連帶著也暗中封了華鷺宮,拒絕任何人的來訪。
至於封宮的理由,則是我又要嫁人了。
父皇心腹喜安公公親口說的,六殿下高藺梓與新科狀元薛元淇兩情相悅,陛下要親自賜婚,還給太子放了幾天假,可見其重視程度。這不,六殿下歡喜得連宮門都不出了,也不見任何人,忙著待嫁呢!
我就說,怎麼這華鷺宮多了那麼多紅彤彤的喜慶裝飾。
我轉頭問綠豆糕:「為何是薛元淇?」
「桂花糕說,是薛大人自薦的,他當時剛好在陛下營帳內,陛下缺個由頭,他便做了這個由頭。」綠豆糕說道。
行吧。
父皇可真是雞賊。
「好了你去守著璟弈吧,他醒了立刻來告訴我,等天明了我再去看他。」揮退了綠豆糕,推開了房門。
子時已過,深夜是一種極致的寂靜。
繞過屏風,就見桌上坐著一個一身黑衣的人,我驚了一下,待看清那人,那短暫的「驚」便化成了心頭的擔心。
快步走過去:「你傷如何了?」
遲墨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底全是血絲,眼裡泛著翻湧的情緒。看著他緊抿的唇,就像是極力克制什麼。
餘光掃到桌上豔麗的紅燭,還有周圍滿是喜慶的紅,頓時想明白了前因後果,一下子沒忍住就輕笑出聲。
遲墨的臉更黑了。
「疼!」手腕突然被他攥得生疼,我一聲痛呼。
「六殿下也知道疼嗎?」遲墨緊緊地望著我,語氣沉得可怕,還透著些咬牙切齒,手上卻松了力道。
遲墨覺得自己已經瘋了。
那日在太傅府醒來,聽聞她平平安安回了宮,才放下心來。結果令他意外的是,薛元淇和她即將成親的消息迅速傳了開了。
他一向不在意這些闲言碎語,隻是這消息是喜安公公親口說的,隻是她的華鷺宮開始張燈結彩,隻是她從未對這門親事有任何異議。可明明那天晚上,即使他不夠清醒,他也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她的靠近。
他來過華鷺宮,卻被擋在宮門口,綠豆糕親口告訴他,六殿下在準備婚嫁事宜,誰也不見。
他等了三天,他怕再等下去就會等來薛元淇和她的一紙婚書。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遲墨會穿著夜行衣夜探皇宮,就為了問她一句她究竟是何心意。
可當他真的坐在這裡,看著滿眼刺目的紅,他才覺得自己像一個笑話。
滿目的紅,都在嘲諷他的痴妄。
25
見狀,我收了想要逗逗他的心思,左手貼在他握住我的手上,曲起食指蹭了蹭他的手背,像是安撫。
瞧著他臉色僅僅就因為這個小動作便緩和了一些,我心裡一陣悶悶地疼。
得,一晚上,這心盡在疼了。
還未開口,就聽他開口問道:「你真的,要嫁給薛元淇嗎?」
我嘆了口氣,拉住他的手說道:「太子三日未見人影,連太傅都見不著人;華鷺宮暗中守衛森嚴,進出不得;突然傳出了我要成親的消息,並迅速流散開來;喜安公公從不多言,即使是有人無意間聽見......難道這一切,太傅不覺得蹊蹺嗎?」
瞧著遲墨看我的眼神,我像是突然什麼都明白了。
他不是不知道個中蹊蹺,他隻是在意我,害怕我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