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塔頂被冷風一吹,我一片漿糊的腦子算是清醒了一點點,瞧著額頭略有薄汗的遲墨,我有些吐詞不清地說道:「公主儀態都被你丟大發了!」
遲墨輕笑出聲:「沒人認識公主殿下。」
看著遲墨那張臉,我皺了皺鼻子:「但是他們認識你,滿城都認識你,而且......而且滿城都知道六公主喜歡遲太傅,太傅身邊人是六公主。」
遲墨走到我身邊,倚著欄杆笑著問我:「哦?那六公主喜歡遲太傅嗎?」
被他笑晃了眼,我轉過頭,沉默了片刻才道:「他曾經是六公主的夫子,是太傅。太傅說,要尊師重道。」
遲墨像是被梗了一下,復接了話:「三年前便不是了。」
六公主十八歲出學堂,便再也不是他遲墨的學生了。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
「殿下,慎言。」
我皺了皺鼻子,嘟囔道:「我又沒跟別人說。」轉眸望下去,禁不住感嘆出聲,「好美啊~」
立於高處,入眼是整座京城,千種形態的燈泛著五顏六色的光,連成線,又鋪開成面,似遊龍,似雛鳳。
今夜的月也格外捧場,夜幕中沒有一絲烏雲,月光皎潔,月色溫柔。給這雄偉壯麗的遊龍長燈柔化了稜角。
今日城中結親的人家多,站得如此之高,卻反而看得更加清晰。
「殿下在看什麼?」
眼前盛景如斯,除了身為公主應該感受到的自豪與欣慰之外,還有幾分與夜色同涼的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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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蓋滿京華。」我聽我自己說道。
斯人獨憔悴。
遲墨解了外衫搭在我肩頭:「夜裡風涼。」
我看著肩上的外衫,感受著不屬於自己的溫熱體溫,轉頭笑著看向遲墨。遲墨抿了抿唇,將視線放在了長燈上。
奇怪,怎麼身邊有個人,就突然忘了那句詩的下一句了。
回憶與現實交織,夜色下的望星塔流光溢彩,塔頂卻安靜異常。
「母後仙去那年,我六歲,高璟弈隻有一歲,」我望著遠處的萬家燈火,緩緩開口,「那場大火,隻有我和璟弈活了下來,那天,高璟弈緊緊抓著一塊八珍糕,怎麼都不松手。」
「父皇說,太子重情。」
遲墨看向我,正了神色,靜靜地聽著。
「十四歲那年,父皇給我講了很多,我知道了父皇欲立高璟弈為太子,彼時前朝後宮都會盯著他,我是他親姐,我的一言一行,都可能會拉他入地獄;我知道了六歲那年的大火,是母後替璟弈擋了災;我知道了何為一國公主。」
我頓了頓,語氣無悲無喜,眼神卻漸漸沒有了焦點:「後宮是父皇的後宮,我不能替母後報仇;江山是高家人的江山,我的人生也由不得我自己做主;所有愛憎,皆是萬劫不復的軟肋。」
輕輕笑了笑:「太傅曾在學堂上說,我們都是人中龍鳳,享著尋常人家沒有的殊榮,自要擔起他人沒有的擔子,這叫責任。」
「當時不懂,後來懂了。」
遲墨眼底泛起的全是心疼,那張薄唇動了動:「殿下......」
「噓......」我伸出食指壓住他剛剛開啟的唇,他睫毛動了動,「我不需要安慰。」
「現在也挺好,七次出嫁落了個天煞孤星的名號,倒也清淨了。」自嘲的話語吐出來,卻扎進了遲墨的心裡。
你要說我不在乎,那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否願意嫁人,堂堂一國公主七嫁七敗,這要是換個尋常女子,遭自殺了。我雖慣會自我安慰,可我還是個女子啊。
遲墨將我伸在他唇上的手指抓了下來,卻沒有松開我的手,他低低地說道:「對不起。」
我皺了皺眉:「太傅何故道歉啊?」
「會好的。」遲墨看著我的眼睛裡倒映的全是我的影子,臉頰被酒燻得通紅,眼睛水汪汪的,有些迷離。
我和遲墨互盯了一會兒,突然上前一步,遲墨條件反射地微微後退了一點,撞在了欄杆上。我身形不穩,晃了兩晃,他摟住了我的腰,將我帶向了他。
鼻尖幾乎快撞上了鼻尖,遲墨呼吸明顯一窒,眼神暗了暗。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和有些輕顫的睫毛,帶著醉意說道:「遲墨,你眼裡是盛滿了酒嗎?怎麼比『千絲雪』還醉人啊......」
19
我好像聽見有人用極低極沉的聲音在喚我「皎皎」。
皎皎是母後給我取的小字,極少人知道。說是取自《白頭吟》「皑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腦海中盡是那人低沉而帶磁的聲音,一聲一聲,喚得人心尖直顫。
當我再一次忍著宿醉的頭疼從床上爬起來時,便頓感大事不妙。
綠豆糕笑得一臉春光燦爛,端著手裡的醒酒湯就給我:「公主,這可是昨晚遲太傅特地交代的,等您醒了,就喝一碗。」
「看那樣子,遲太傅可心疼公主了呢,公主好事將近啊~」
我端著瓷碗的手一抖,昨晚?遲墨?昨日我同高璟弈去祈福,結果他放我鴿子,然後遇見了薛元淇,之後遇見了遲墨,接著去逛燈會,吃飯。
還喝了酒!然後呢?我腦子裡開始復盤昨天都幹了啥,這該死的,一喝醉就斷片!
好像去了一個塔,我幹了什麼,怎麼腦子裡全是遲墨那雙好看的眼睛......
腦子嗡嗡地響,隱隱約約聽見綠豆糕在那嘀嘀咕咕:「您昨兒可是吐了遲太傅一身呢。」
我從碗中幽幽抬起了頭,看向綠豆糕。
「哎呀,殿下別擔心,人遲太傅什麼都沒說。」
綠豆糕還在叭叭叭,我趕緊打斷她,麻溜地下床穿衣服:「去備份禮物,本宮要出宮!」
「什麼禮物啊,殿下您這還頭疼著,出宮作甚?」桂花糕拎了件衣服。
「去太傅府賠罪啊!」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面傳來了高璟弈的聲音。
「皇姐把太傅怎麼了?」
瞧著進來的高璟弈,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高璟弈笑得乖巧:「皇姐我這裡備了你最愛吃的紫晶丸子......」
我十分明顯地磨著後槽牙。
高璟弈訕訕地放下食盒,滿眼都是「我錯了我悔過」:「皇姐我錯了,昨兒太傅已經教訓過我了,我回去仔細想了想,的確是我會錯了意,而且我覺得太傅說得在理,皇姐你和薛兄確實不合適,我確實不應該把你們湊一起。」
我:???
高璟弈繼續自言自語:「而且皇弟我認真地琢磨了琢磨,覺得還是遲太傅適合皇姐,雖然年長皇姐些年歲,可也剛好能照顧皇姐啊......」
「高璟弈,你看話本看魔怔了吧!」
20
在太傅府門口下了馬車,抬頭便撞見了管家陳伯。上次見他,還是七年前在裡面的浴池裡。
我盡量讓自己不那麼尷尬,揚起一抹得體的笑:「陳伯。」
「六殿下?!」不知怎的,看見我的陳伯似乎特別高興,「殿下可好多年沒來這太傅府了!」
我笑著答了聲「是」,問道:「遲太傅可在?」
「在的在的。」陳伯笑得臉上的皺紋格外顯眼,「老奴引殿下進去!」
隨陳伯踏進這七年前常來的門,才發覺這裡似乎什麼都沒有變,門還是月牙門,回廊還是垂著綠色的藤蔓,屋檐下的風鈴還是七年前自己送給遲墨的那個。隻是院中的池子,被填平了。
「本宮記得,這裡原先是蓮池吧。」我問道。
陳伯看了一眼,笑得慈祥:「殿下沒記錯,殿下十歲那年落進池子裡,公子便圍了蓮池,七年前便找人填了。」
我「啊」了一聲,笑著說:「本宮記得,就落水那事,還被父皇罰了。」
「是啊,殿下都被罰了,公子也是難辭其咎。」陳伯語重心長道。
我有些疑惑得看著陳伯,陳伯遲疑了片刻,還是說道:「公子在朝中孤身一人,不結派不近高官,那時被誣陷謀害皇嗣,陛下雖氣,卻還是保下了公子。」
「隻是生生受了兩百鞭,去了半條命。」
陳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隻是公子瞞著,誰也不讓說。」
聊著聊著,便到了大廳。我推說自己去找遲墨,讓陳伯去忙自己的事情。看著陳伯離開,耳畔還是他語氣有些沉得話。
怪不得,怪不得那段時間遲墨沒有來學堂,也怪不得那段時間我去找他,他都不見我。
提起手上親手做的糕點就朝後院走,一草一木,都是記憶中的樣子。
遲墨房間緊閉,出於經驗,我敲了敲門,還喚了幾聲,見裡面一直沒動靜,便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沒人?
莫非是在書房?
就在我準備轉道書房時,卻被餘光掃到的一個熟悉的物件止住了腳步。
朝床榻走去,離近了才發現遲墨枕邊整整齊齊地疊著一件披風,正是我去尋洛九華那日,落雨之後遲墨送我回華鷺宮,我給他的那件。
看著那件披風被疊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躺在遲墨枕邊,我心裡突然湧起了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快到破殼而出,我隱隱約約期待著它,卻又明明顯現害怕著它。
腳步有些慌亂地走出遲墨的房間,還沒走幾步,便發現在院角多了一個很小的池塘,幾個小廝正在忙著換水,不過從池塘裡流出來的水盡是濃黑的墨色。
我走過去:「你們在幹什麼?」
那幾個專心工作的小廝被驚了一下,轉過來看著我,大概是不認識,遂什麼也沒說,就背過去繼續引水。
倒是一個小青年笑著說:「姑娘,我們在換水。」
「換水?」我指了指那黑得徹底的水,」這水怎麼會這個顏色?」
「唉,姑娘你有所不知,」一個年長的小廝轉過來衝我說道,「我們太傅大人什麼都好,就是近些年多了個怪癖。」
「把外面那麼大的池塘給填了,結果卻在這裡修了個小的,還喜歡把墨倒池子裡,把裡面清透的水給染成這個顏色,」那人指了指引出來的黑水,「有時候在這裡一坐就是一晚上,大晚上的,就盯著黑水發呆。」
「哎......」另一個小廝加進了話題,「有一次太傅喝醉了,我好像聽見他看著池裡的月亮,念叨著什麼『池中月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