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走到一旁放祈願帶的桌子,將手中的筆端端正正地放下,在心裡掙扎了幾番,我還是說道:「薛大人,我生辰宴那日酒醉做了些荒唐事,一直欠你一句抱歉。」
我轉過頭,看見薛元淇臉有些紅:「宮中朝中皆知六公主明事理,元淇相信您是不會做什麼荒唐事的,更何況,聖人也會犯錯,即使是......公主若真做了什麼荒唐事,也,自由彌補的法子。公主不必自擾。」
「隻是,元淇不明白,公主為何說欠元淇一句抱歉?」
望著薛元淇疑惑卻堅定的眼神,我心裡有些咋舌:咋得,那晚他也喝醉了?他也不記得了?那我......怎麼說?
「我......」就在我出聲的同時,門口卻傳來一句我異常熟悉的聲音。
「六殿下!」
我同薛元淇齊齊朝門口望去,就見遲墨站在門口,一雙眸子又黑又沉,在我與薛元淇身上逡巡了兩圈,然後落在我身上。
就在他抬步朝我走來時,身後匆匆跑來一個青衣小廝,在薛元淇耳邊匆匆說了些什麼,薛元淇便朝我和遲墨告了聲罪,說是家中有事便匆匆離開了。
待遲墨走近了,我才發現他一貫整潔的衣服有些褶皺,幾絲頭發有些亂地落到前面來。
鬼使神差的,我朝他那幾絲頭發伸出了手,卻被他截在了半空。他未言一字,隻是微低著頭直直地看著我,呼吸有些沉。
我又像是溺在了一汪深潭裡。他松開了抓住我的手,我輕輕將落在他身前的發理到肩後,然後拿起一張紅色的祈願帶,眨了眨眼:「太傅,許願嗎?」
遲墨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紅帶子,一縷衣袖,提筆便蘸墨。
我微微退開一步,見遲墨下筆略重,嘴角緊抿。這是遲太傅生氣的表現啊。
遲墨很快寫完之後,便將紅帶一裹,走到樹下就是幹淨利落地一丟,然後轉頭看著我,聲音還有些冷硬未散:「六殿下袖中的紅帶,不丟上去嗎?」
啊這,今天太傅火氣有一丟丟大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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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璟弈都幹啥了都!
我有些略微尷尬地從袖中拿出了一根紅帶,當時寫了兩根,本想著把薛元淇支開再丟上去的。我笑著打哈哈:「太傅怎麼知道我這兒還有一根?」
遲墨沒應話,隻是移開了目光。
我走到樹下,將那根紅帶裹了裹,丟了上去。誰知這次竟然沒丟中,紅帶順著樹枝掉下來,好死不死掉在遲墨面前,一些字跡也攤開了躺平了。
遲墨低頭看了一眼,像是被什麼字吸引了,彎腰拾了起來,我連聲阻止,也是來不及了。算了算了,也沒啥不能看的。
「願父皇健康,璟弈平安,太傅順意。」
遲墨眼裡的黑沉散開了來,看著我說道:「臣竟不知,在殿下心裡,微臣已經能與陛下和太子殿下一同出現在這祈願帶上。」
「詩書禮義,騎射樂數。藺梓所學,大半都是太傅所授,太傅自是重要。」我笑著說道。
遲墨看了我一眼便轉過了頭:「臣幫殿下丟上去吧。」
走出明華寺大門,才見一匹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色的馬被束在一棵樹上。
「雲間月?」我快步走過去順了順雲間月的毛,扭頭問道:「太傅你騎馬來的?」
「恩。」遲墨應道,「臣送殿下回去吧,不知殿下騎術還記得多少?」
「時常練著呢。」我笑著說,翻身利落地上了馬,「我騎馬,太傅你呢?」
遲墨見我穩穩得坐著,走到前面拉住了繩子,抬頭說道:「我牽著。」
太陽漸漸開始往山下跑,晚霞一點點地鋪滿了整個明華山,霓虹色的光四散開來,讓我想起了在薛府洗梅室的那個黃昏,而原本坐在窗下撥弄琴弦的那個人,此刻正牽著馬,同我慢慢悠悠地走著下山的路。
「從藺梓 8 歲時初見太傅,現在已經 13 年了吧。」
他在前面低低地應了一句:「恩。」
看著天邊的一輪紅日,我笑著說道:「八歲那年看見太傅,我就在心裡想,怎麼會有生得那麼好看的人啊。之後就喜歡同太傅待在一處,我記得還找各種理由勸父皇讓我出宮。」
遲墨沒有回頭,倒是語氣裡帶了點笑意:「是啊,六殿下那時候,纏人得緊。」
遲墨清冷,但對我卻是極好的。小時候課業沒完成,犯了錯了,總是悄悄跑去找遲墨,到後面直接演變成了樂理知識、禮儀仁義等等不是遲墨教授就不學了,直到他真真正正成了授課太傅。現在想想,自己都覺得自己纏人,從課上纏到課下,一哭二鬧,撒嬌賣萌,不符合公主儀態的事兒,在遲墨面前倒是沒有少做。
「那時候,倒是給太傅添了很多麻煩。」我摸了摸鼻子,有些歉意。
遲墨慢悠悠地走著,淡淡地說:「還好。」
「是什麼時候變得疏離了呢,」兩側的竹林一棵一棵後移,回憶也在一點點清晰,「十四歲。」念及此,我耳朵有些燙。
那天我又偷溜出宮去太傅府尋遲墨,四處尋不著人,偶見浴池有動靜,便也未多想推門就進,正巧便看見了剛出浴的遲墨。震驚之餘驚叫出聲,遲墨匆匆扯了塊什麼遮住身體便來捂我的嘴,結果還是招來了管家和幾個小廝。
「那是我第一次被父皇責罰,還被教訓了大半宿,那時才懵懵懂懂明白了身為一個公主,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感嘆道。
隻是那次之後,太傅似也在刻意避著我。
見遲墨不語,我笑著岔開了話題:「方才太傅瞧了我祈願帶上寫的心願,公平起見,藺梓是不是也能知曉太傅寫得是什麼?」
遲墨微微偏過頭,餘暉灑在他密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上,晚霞在他眼底映出星星點點的光。
他抬著頭望向我,眼底帶著些許笑意:「希望六殿下,八嫁得良人。」
被他晃了眼,心裡直道老天爺真是不公平,有人文學武功均是出挑,卻偏生還生了一副頂好的皮囊,一顰一笑,均是勾人的刀。
有些慌亂得移開眼:「太傅慣會打趣我。」
17
還未進城,遠遠便被點亮的長燈所吸引。夜幕低沉,連綿的燈火燒紅了半邊天際,就像是在呼喚遠行的遊子,她揚著最溫柔的笑意,敞開最溫暖的懷抱,輕輕地喚著你。
我下了馬,同遲墨並肩走進城裡。
四周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入眼皆是千種形態的燈,耳畔全是嘻嘻哈哈的打鬧聲。
我走過人群,穿過燈火,隻有轉頭看見身旁牽著白馬的遲墨時,才覺得我還在人間。
燈火給遲墨過白的臉上添上了幾抹暖色,見我望向他,他開了口,透黑的眸子裡倒映的全是我和身後的燈火:「怎麼了?」
我笑著搖了搖頭。忽然覺得裙擺被扯了幾下,低頭一看,是一個拎著燈的小男孩。
小男孩拉著我的裙角,眼裡一片童真:「六公主,買個燈吧!這個燈是月老爺爺的,保姻緣的!」
我看了一眼,那盞月老的燈是個球型,外面用紅繩一圈一圈地纏著,暖黃色的燈光透過紅繩照出來,格外得暖人心扉。
笑著蹲下去,給小男孩了一個碎銀子:「好啊,這燈我買了。不過你得告訴我,你是怎麼覺得我是六公主呢?」
小男孩笑嘻嘻那銀子放進口袋裡,指了指我身旁的遲墨:「因為他是人超好的太傅哥哥呀,而且大家都知道,宮中的六公主喜歡太傅哥哥,所以太傅哥哥身邊的肯定是六公主!」
我:......
「而且剛才太傅哥哥看你的眼神,就像是我爹爹看我娘時的一樣!六公主你要加油哦,這次一定能成功的!」
看著眼前信誓旦旦滿眼鼓勵的小孩子,我屈指就彈了他腦門,失笑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小男孩捂著頭衝我做了個鬼臉就跑了。
我拎著燈起身,笑著對遲墨說道:「童言無忌。」
遲墨笑了笑沒應我的話,而是問我餓了沒,說是前面有一家不錯的酒樓可以試試。這一說,我才覺得是真的餓了。
進了酒樓,才知道遲墨人氣有多高,可以說一路都有人笑著給他打招呼,他淡淡地點頭示意,尋了靠窗處便坐下了。
小二樂呵呵地上來,道了句「太傅好。」,眼神在我和遲墨身上轉了兩轉,然後又樂呵呵地拿著菜單去傳菜了。
「太傅呼聲很好嘛。」我支著頭,看著遲墨說道。
遲墨抬手給我倒了杯茶:「常去學堂幫忙罷了。」
菜很快便上齊了,看著滿桌全是我喜歡的菜色,而且味道還格外對我胃口,我不禁有些咋舌。
直到小二拿了名酒「千絲雪」上來,我才挑眉看向遲墨。
誰知他隻是揮退了小二,還起身給我斟了一杯酒,笑著說:「喝吧。」
我是宮中備受寵愛的六公主,一言一行都必須符合公主儀態,不能丟了皇家臉面。可偏偏,我愛酒;尤其愛民間名酒「千絲雪」。傳聞「千絲雪」是一女子為情郎所棄後釀出的酒,取有「千縷青絲悲成雪」之意。
隻可惜,皇家公主不宜嗜酒,更不能嗜這民間上不的臺面的情愛。
我瞧著眼前的遲墨,隻覺得像是回到了七年前的日子,他不是人人口中那個清冷至極的遲太傅,他隻是整日被我纏得心煩,卻又暗中護著我的遲墨哥哥。
我執起酒杯,抬眼看著他,有一瞬間的晃神:「遲墨......哥哥?」
遲墨眼底有流光閃動,同我碰了碰酒杯,是一句極輕、極輕的「嗯」。
酒足飯飽,扭頭看繁華街市,燈火閃爍,同遲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在滿耳的歡聲笑語中,有一聲格外不同的笑聲從窗外闖了進來。
「別鬧,你們快出去!」
「哎呀,嫂子害羞了哈哈哈哈哈哈!」
千燈節也是成親的好時候,街對面的那家便是趁了今日的勢,眼下月上中天,倒像是到了鬧洞房的時候。
順著二樓窗沿,倒剛好把那院落裡的景象看了個全面。大開的新房門,穿著嫁衣的新郎新娘,一旁嬉鬧的親友們,桂圓蓮子花生紅棗混著笑聲,連街道都攔不住他們的樂。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很久,直到親友們被趕了出來,那門關上了,才收回了目光。
我不知道我當時是什麼表情,但看遲墨看向我的神情,那大概不怎麼得體。伸手給自己倒了酒,遲墨像是想阻止我,卻不知怎麼的,還是放任了我。
直到我看見遲墨已經有了五六七八個重影,遲墨才伸手止了我伸向酒壺的手:「酒多傷身。」
他按著我的手透著恰到好處的暖意,在漸涼的夜裡,比酒更醉人。
「殿下心中有結,可同臣說說。」他眼神一瞬不眨地看著我。
「若不介意的話,小殿下心有不快,不如同我說說?」眼前突然浮現出了七年前的遲墨,那時他的輪廓,還透著少年氣,不及現在的成熟。
所以說,回憶是個奇怪的東西,你明明什麼都想不起了,卻在某一個時刻,因為一句突然的話、或者是突然的人,又跑回你的腦子裡。說到底,有些東西隻要它存在過,就不會被遺忘,隻不過是回憶有些長。
我笑了笑,腦子混沌一片:「想看滿城,遊龍長燈。」
「隻是這樓,」我指了指窗口,渾身上下都是委屈,「太矮了!」
18
耳邊還有遲墨低低地笑聲在徘徊,不知怎麼的,就到了望星塔下。遲墨說要抱我上去,我死活不要,非要自己走上去。遲墨無奈,隻有半樓半抱著把我弄上這座京城裡最高的樓。
就憑我路都走不穩的六親不認的步伐,上樓途中沒少折騰遲墨,也沒放過上下樓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