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不應聲,默默地彎腰換鞋。
剛直起身,我爸一個耳光就甩了過來:「你有沒有聽我說話?眼裡還有我這個長輩嗎?!」
他沒留力氣,哪怕我偏頭躲開,指甲刮過我臉頰,還是劃出了兩道血印子。
血珠落地,我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看您,早說這話,我早就不回來了。」
「你他媽的——」
我媽坐在沙發上,也跟著陰陽怪氣地開口:
「喲,這是又帶上我了。程海遠你說你,這麼喜歡程瑤,幹脆讓弟媳過繼給你唄,反正你也看不上我寧寧。」
「她需要我看得上她?跟個狐狸精似的,打了個照面,就勾得人家周總為難瑤瑤。瑤瑤那麼優秀,哪裡比不上她?」
無聊,真是無聊。
我低著頭想,如果不是親耳聽見,誰會相信這詞是一個父親用來羞辱自己女兒的?
高中那會兒我年紀還小,看不明白這些,也把家裡這些事情匿名在網上發過帖子。
那時候很多人回復,讓我反思一下自己。
畢竟每對父母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如果他們對我這樣,一定是我也有問題。
那時我日思夜想,可總也不明白,自己哪裡做得不好。
想不出來,就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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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身開了門出去:「那我走了,不打擾你們一家過年。」
「你他媽在威脅誰?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
我爸的大吼大叫被關門聲截住,戛然而止。
我兩手空空地下樓,走到小區門口,拿出手機,準備搜搜附近的酒店,還有沒有空房間。
「程寧寧。」
聽到周昀的聲音,還以為是幻覺。
他從自己那輛黑色的蘭博基尼上下來,快步走向我:「你不是回家了嗎,怎麼又下來了?」
目光落在我臉頰上兩道血痕上,表情一下子沉下來。
「誰弄的?」
「不小心劃到了。」
我欲言又止地打量他,「周總,這大晚上的你不回去,守在我家門口幹什麼?」
「怕你逃跑。」
他緊緊盯著我,那目光就好像一個被拖欠工資許久的苦主,終於找到了東躲西藏的老板。
卻發現對方又準備卷款跑路。
我們倆的距離靠得很近,從他身上傳來一股清新的木質香調,像是忍冬。
我短促地失神了一瞬,飛快回過神,又開始習慣性胡說八道:「我逃你追,我插翅難飛。」
「你要去哪兒?」
五個字,讓我沉默下來。
好半晌才蔫蔫地說:「不知道……可能找個酒店住一晚,明早回學校。」
但正逢過年,今年又是第一年放開,整座城市的酒店都被遊客和走親訪友的人住滿了。
這時候去打擾朋友,又不是很方便。
我正想著,就聽到周昀的聲音:「酒店沒有空房間。」
「不介意的話,去我那裡住一晚吧。」
5
周昀比我想象中更有錢。
蘭博基尼一路開到本市房價最高的富人區,電梯上行,到了十九樓的大平層。
客廳面積比兩個我家還大,裝修雖然極盡簡約,卻還是能看出價格不菲。
最關鍵是的,打掃得一塵不染,地面幹淨好像能照出人影。
我站在玄關,看著自己腳上灰撲撲的棉拖,難得有了點羞赧。
周昀恍若未覺,隻是幫我拿了雙新拖鞋,然後淡淡地說:
「你換了鞋進來,我去幫你開熱水器,先洗個澡吧。」
我在門口垂著腦袋,蹭蹭地面:「會不會打擾到叔叔阿姨……」
「家裡就我一個人。」
周昀看著我,語氣很坦然,「我和我爸媽吵架了,自己一個人出來過年。」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讓我鼻子一酸。
三年前,戀愛的那兩個月,我在周昀面前警惕地保護著自己的一切個人信息。
但他毫無保留。
那個除夕夜,我們坐在一起喝酒。
他問我為什麼不給家裡打電話。
我含糊其辭,又反問他:「你又為什麼不打呢?」
他就笑笑,眼神有點失落,說:「我爸和我媽都不喜歡我。」
那雙眼睛被酒意燻得湿湿潤潤的,像隻可憐兮兮的小狗。
我一衝動,撐著面前的桌子,就欺身親了上去。
他那時候還很純情,推著我肩膀,說他不要露水姻緣。
我就捧著他的臉,誘哄似的問他:「那就談戀愛,好不好?很正式的。」
那段戀愛就是這麼開始的。
「程寧寧。」
周昀的聲音隔著水聲響起,我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關掉花灑。
聽到他說:「睡衣給你放在門口。」
一套素得不像話的深灰色男式睡衣,我穿在身上空空蕩蕩,寬大的不像話。
吹好頭發出去的時候,周昀已經在餐桌上擺好了酒。
我拿起一罐啤酒看了看:「大過年的,我們就喝這玩意兒嗎?」
他抬眼看著我,嗤笑一聲:「不然你還想和我幹點什麼?」
這話就……很有歧義。
我不敢再吱聲,拉開易拉罐拉環,猛灌了好幾大口。
周昀忽然問:「是因為我嗎?」
我一下嗆住,咳了兩聲:「什麼?」
「你臉上的傷口,是因為我給程瑤調了職,他們不高興了嗎?」
「也不是……」
「對不起。」
他認真地看著我,「我隻覺得生氣,沒考慮到你的處境。」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隻好拿啤酒罐擋著臉,有些急促地說:「和你沒關系。」
的確是和周昀沒關系。
在這個家裡,我的存在,隻不過是為了襯託程瑤光鮮亮麗的人生。
她過得好,就反襯出我的無能。
她過得不好,為了讓她好受一點,我爸就會想辦法讓我過得更不好。
「這是我欠你叔叔的。」
這句話他說過無數遍,
「當初如果不是他退學去打工,把上學的名額留給我,我都不會有今天,你更不會出生。我一輩子都欠他的,你也一輩子欠瑤瑤的。」
至於我媽,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對我沒什麼愛。
我是她用來和我爸博弈的一顆棋子,她人生版圖上的一塊裝飾。
小時候她對我愛答不理,後來見我成績好了,就開始帶著我四處炫耀。
當初我第一年考研前夕,程瑤在我的牛奶裡下了瀉藥,讓我考得一塌糊塗。
我媽很生氣,她不顧我爸的息事寧人,堅持要替我討個說法。
——直到一向趾高氣昂的嬸嬸放下身段,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追究程瑤的過失。
我媽臉上那種「老娘終於揚眉吐氣了」的微妙表情,我這輩子都忘不掉。
後來每次嬸嬸惹得她不高興,她就會淡淡地說:「當初寧寧第一次考研的時候,要不是……」
話不用說完,就足以讓嬸嬸像隻被戳破的氣球,表情一下子變得難堪。
我的痛苦和絕望,是她用來反擊多年憋屈的武器。
很好用,所以她用了很多遍。
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往事,我不知不覺喝了很多,整個人都變得暈暈乎乎的。
朦朧中,身體一輕,似乎是周昀把我抱了起來,放在客臥的床上。
我用無力的手攀著他肩膀,含糊地問:「周總,當初分手,還騙你,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啊?」
他動作頓了一下,直起身。
我醉眼朦朧,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隻能聽到一如既往淡漠的聲音:「是。」
「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