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首站在一邊,打心底裡知道,她並不冤。
是玉荷將我阿姐帶進北安王府的。
也是她負責摁住我阿姐的頭,將她溺死在水裡。
我進將軍府之後,玉荷很喜歡支使我幹活兒,叫我出府為她買時新的胭脂和衣料。
如果我哪件事幹得不讓她順心,她就用尖尖的指甲掐我的皮肉,將我的胳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賤奴才,敢對我的事情不上心,你是不是活膩了?」
玉荷的心氣是很高的。
她生得美,又有著跟宣寧郡主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從小跟著學琴棋書畫,自認為容貌和才情都是一等一。
所以她不甘心當丫鬟。
她想當主子。
身為郡主的陪嫁侍女,按照京城的風俗,蘇子馳是可以納玉荷為妾的。
更別說蘇子馳豐神俊朗,玉荷打心眼裡愛慕他。
我幫玉荷買回來那些胭脂和衣料,看著她又是努力打扮自己,又是給將軍繡手帕荷包。
可宣寧郡主不願意蘇子馳納妾。
於是蘇將軍來郡主屋裡的時候,郡主根本不讓玉荷她們近身服侍。
我眼看著玉荷的怨氣越來越重。
而今,這怨氣是時候被引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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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玉荷被打得奄奄一息後,停止了喊冤,而是哭叫了起來:
「是!奴婢是愛慕將軍!」
「奴婢自幼陪郡主一起長大,髒活全是奴婢為郡主做的,如今奴婢不過是想做個妾,以後必定還是尊敬郡主的,郡主為何連這點奴婢本該有的福分都不肯給!」
宣寧郡主氣得渾身發抖,衝我道:「給我把這個賤人的嘴用布條封住!」
玉荷被封住嘴,綁起來,關在柴房裡。
我一路服侍著郡主回到臥房中,看她跌坐在桌邊,臉色灰白。
我趕緊奉上自己泡的藥茶:「郡主喝口茶靜靜心,玉荷姐姐一時鬼迷心竅,但她是郡主的娘家人,自然是忠心郡主的。」
郡主喝下藥茶,仍然未能靜心,她的胸口氣得上下起伏,良久才呼出一口氣:「玉荷不能留了。」
「待我寫信給父親,叫他派人來把玉荷接回去。」
我垂眸,接過郡主手中已經空了的茶杯:「郡主寬厚。」
一般不聽話的婢女,隨便找個人牙子發賣了即可。
但郡主沒有這麼對玉荷,而是想把她送回北安王府。
我意識到,自己的猜測大概是真的——
此前我便發覺,玉荷的眉眼和宣寧郡主有六七分的相似。
再加上玉荷遠高於一般丫鬟的心氣,以及宣寧郡主一向狠辣,卻偏偏對玉荷懷柔,我已經約莫猜到了真相。
玉荷很可能是北安王見不得光的私生女,也就是宣寧郡主的庶妹。
所以郡主不能發賣她——一方面,玉荷知道她的太多秘密,另一方面,如果賣了她,郡主沒法對父親交代。
於是她隻能將玉荷送回北安王府,讓她徹底遠離蘇將軍。
其實這確實是個平安的處理辦法。
可我顯然不會讓她們平安。
是夜,郡主睡熟後,我躲開巡夜的家丁,無聲無息地來到柴房。
玉荷被繩子綁著,靠在草垛上,她顯然睡不著,一聽到門響就立刻坐直了身體。
我走上前去,低聲道:「玉荷姐姐,你別怕,是我,寶福。」
「郡主不讓旁人接近,但我想著你素日裡很照顧我,所以特來給你送些吃的喝的。」
我拿掉玉荷口中用來塞嘴的布,將點心湊到她嘴邊,她卻沒心思吃,而是立刻著急忙慌地問我:「郡主打算如何處置我?」
我垂眸,沉默。
玉荷急了:「你說啊!」
我被她催了好幾次,才吞吞吐吐道:「郡主好像想殺玉荷姐姐。」
玉荷如遭雷擊,猛地呆住了。
良久,她才顫聲道:「不會,郡主不會……」
我連忙道:「玉荷姐姐說不會,那自然是不會的,那些話或許都是寶福聽錯了。」
玉荷一雙黑漆漆的杏眼瞪著我:「你聽到什麼話了?」
「……」
「說啊!」
「寶福聽到,郡主說……無論是丈夫,還是父親,她都不能允許旁人和她共享。」
玉荷猛地呆住了。
我咬著嘴唇,小聲道:
「郡主還說……反正王爺遠在千裡之外,不可能知道京城的消息,到時候就說玉荷姐姐是病死的,王爺也不會怪她什麼。」
「寶福看到,郡主已經在給王爺寫信了,說玉荷姐姐得了怪病……」
玉荷越聽臉色越慘白,幾乎要昏過去。
我趕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她渾身抖得像篩糠,良久才道:「好啊,好啊。」
「我服侍她這麼多年,到頭來她卻這樣對我。」
「她想殺我,我就算拼上這條命,也不能讓她好過。」
我趕緊道:「興許都是寶福聽錯了,郡主肯定不是如此殘忍的人。玉荷姐姐還是先休息休息吧,綁你的繩子若是勒得你難受,寶福幫你松一松。」
……
離開了柴房,我回到郡主的臥房外守夜。
她喝了我泡的藥茶,最近睡得很好,我在外面甚至能聽到輕微的鼾聲。
好好睡吧,郡主。
這或許是最後一個你能安穩睡下的夜晚了。
6
第二日清晨,郡主在和蘇將軍一起用早飯時,院子裡一陣騷亂。
隨後,披頭散發的玉荷衝了進來。
沒人知道她是怎麼掙脫繩索,又撞開了柴房的門的。
人們隻能看到她渾身是血,狀若瘋婦,一進門就撲到了蘇子馳的腳下。
「玉荷,你這是做什麼?」郡主猛地站起來,在蘇子馳面前她一向溫婉,此刻也不敢疾言厲色,隻好壓低聲音,「我在陪將軍用飯,你有什麼事之後再說。」
玉荷看也不看宣寧郡主,她攥緊蘇子馳的袍腳,大聲說出了一句讓全場震驚的話:
「將軍!」玉荷說,「你真以為在塞北小城時,救你的人是郡主嗎?!」
「我告訴你,不是的!不是的……」
玉荷沒能說完這句話,因為郡主沒有忍住,上前狠狠一腳踹在了玉荷的胸口。
玉荷本就虛弱,挨了這窩心腳,當即翻倒在地,吐出一口血來,昏了過去。
蘇子馳震驚地望向郡主,郡主自知失態,情急之下立刻跪了下去。
「將軍,玉荷之前犯了錯,妾身責罰了她。」
「沒想到她懷恨在心,竟然跑到將軍面前,空口白牙地誣陷妾身。」
蘇子馳看著倒在旁邊的玉荷,眉心漸漸蹙緊。
宣寧郡主楚楚可憐地流淚道:「我不遠千裡來到京城,嫁給將軍,就算將軍不念夫妻之情,也該念一念妾身當初三個月的苦勞。」
「當時將軍昏迷,無法自己進食,妾身掰碎了雜谷馍,泡在肉湯裡,一點點給將軍喂下。」
「將軍身中劇毒,解藥需要以人血為藥引,妾身立刻劃開手腕,將自己的血入藥。」
宣寧郡主抽泣著舉起自己的手臂,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猙獰的疤痕來。
蘇子馳眸光微動。
郡主看出了他的心軟,走上前去,拉住蘇子馳的衣袖。
「將軍,我承認對玉荷責罰重了些,因為她一心想給將軍做妾,而我對將軍一片痴情,實在無法與旁人共享夫君。」
「可這丫頭血口噴人,眼看著上位不成,便試圖挑撥將軍和我之間的關系,我隻求將軍不要信這無稽之言。」
蘇子馳沉默良久,最終用自己的掌心覆蓋在郡主手腕的傷疤上。
「你該知道。」他長嘆一口氣,「我從未想過納妾。」
郡主長舒一口氣,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
她淚盈於睫:「妾身明白將軍對我的情意。」
蘇子馳叫人將玉荷抬到偏房醫治,隨後對郡主交代了幾句——皇上命他去京城外駐扎的軍營巡視,今晚就要出發,大概七日後才回來。
郡主依依不舍地送蘇子馳上馬離開,隨後回到臥房。
那張溫婉的面具從她的臉上卸下,郡主臉色陰沉得要滴出水來。
「寶福。」她向我招手,「隨我去看玉荷。」
她叫我守在門外,自己進了偏房。
我聽到裡面傳來激烈的爭吵,隨後是慘叫。
片刻後,郡主打開門,她發絲凌亂,喘著粗氣。
「進來。」
我走進門,發現玉荷已經氣絕身亡。
一根汗巾勒在她的脖子上,傷痕青紫。
我垂眸。
她將阿姐的頭摁進水裡時,不知有沒有想過自己的結局。
「怎麼處理,知道麼?」宣寧郡主喘著粗氣望向我。
她大概沒有親自動手殺過人,之前都是指使自己的心腹。
可今天,她最親近的心腹背叛了她。
她憤怒之下,親自動了手。
「郡主放心。」我頷首,「小的一定處理妥當。」
……
一天後,人人都知道,玉荷因為在蘇將軍面前誣陷郡主,被戳破之後羞愧難當,於是懸梁自盡了。
郡主極為傷心,叫人送玉荷的屍身回家鄉。
在玉荷的屍體被送走後,另外三個侍女也跟著消失了。
郡主說,她是送這幾個侍女回北方了。
但我知道,郡主殺了她們。
那些侍女掌握著紫衣醫女的秘密,如果玉荷能夠背叛,那麼她們也有可能。
而郡主不能再冒一點險了,她實在太愛蘇子馳,絕不能接受失去他的後果。
因此她必須讓所有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永遠地閉嘴。
四個貼身侍女離開後,其他下人的服侍都不得郡主的心。
她討厭他們的南方口音,討厭他們的作風習慣,吃不慣他們做的飯,喝不慣他們倒的茶。
隻有同為北方人的我,能夠將郡主服侍得熨帖。
因此她越來越依賴我。
在蘇將軍回府前,宣寧郡主囑託我:「去藥鋪之類的地方,找些丁香幹花來。」
我看著她的雙眸,那雙漂亮的杏眼裡,流動著無窮無盡的焦慮。
郡主當然焦慮。
玉荷這件事,雖然蘇子馳沒有發作,選擇了相信郡主。
但他不可能一點疑心都不起。
郡主急需重新將蘇子馳對她的愛意和信任變得牢固。
不過是穿紫衣,佩戴丁香花的香囊罷了。
這都不是難事,隻要她能做到,蘇子馳就不會再起疑心。
我乖巧地領命:「小的這就去辦。」
郡主不會知道,這丁香花,將成為她最大的破綻。
7
宣寧郡主佩戴好丁香荷包的第二日,蘇子馳回府了。
當他聞到丁香的味道時,看郡主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溫柔。
郡主很高興。
她甚至悄悄囑咐我,等下在床榻上也鋪上更多新鮮的丁香花瓣,香味嫋嫋,到時可為房事又添幾分情趣。
我當然照辦。
在將軍與郡主進入臥房前,我適時地找到機會避開蘇子馳,將助孕藥捧給郡主。
這是郡主早早找神醫求下的方子,或許是心裡不踏實的緣故,她想盡快給蘇子馳生下孩子。
喝下助孕藥後,這一晚郡主格外賣力。
她身著紫裙,烏發在床榻上如墨般散開,浸染了丁香花絲絲縷縷的香味,誘人至極。
而蘇子馳的黑眸也逐漸被情欲浸染。
然而,就在二人情到濃處,蘇子馳正要一把撕開那件紫裙時——
窗外突然傳來了清冷的簫聲。
蘇子馳手上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他抬頭望向窗外,薄薄的窗紙透出外面的人影,那人影一襲紫衣,正在吹簫,一頭黑發在風中輕輕飄動。
郡主背對著窗戶,她不知道蘇子馳突然愣住的原因,連忙跟著看向窗外。
然而我已經走入了竹林中,身影消失,隻留下簫聲仍然在月光下流淌。
郡主問蘇子馳:「將軍,你怎麼了?」
蘇子馳低聲喃喃:「沒事,隻是聽到外面有人在吹簫。」
那首曲子他很熟悉。
那時候,他的眼睛蒙著紗布,看不見,但是聽得到。
在那個丁香氣息浮動的小院裡,那個紫衣的女子也吹過幾次簫,簫聲也是這樣清冷,像北方曠野裡銀白的月光,一路照進他的夢裡。
郡主不知道蘇子馳的注意力為何突然被外面的簫聲吸引,隻是察覺到了蘇子馳情欲的驟然褪去。
這是她不能接受的,於是她連忙摟住蘇子馳的脖子,強迫他看向自己。
蘇子馳望向宣寧郡主。
她也是一襲紫衣,眉眼溫柔,墨發披散。
和記憶中的那個身影一模一樣。
此情此景,讓人無比困惑。
宣寧郡主見蘇子馳的目光終於落在自己身上,於是羞怯地笑了起來。
她一手勾住蘇子馳的脖頸,一手主動去解自己的衣帶。
丁香花的氣息無比濃烈。
然而蘇子馳的眉毛卻皺了起來。
因為他看到,郡主從臉到脖子,再到胸口,都已經長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紅疹。
郡主自己看不見這些疹子,因為她正媚眼如絲地凝望著蘇子馳,輕柔地去解對方的衣帶。
蘇子馳卻突然一把摁住了她。
郡主吃了一驚。
蘇子馳低聲問:「你不舒服麼?」
這一句問話終於讓郡主滿腦子的情愛消退了些許,她回過神來,終於感到渾身上下十分瘙痒,甚至胸口發悶,有些呼吸不上來。
但和蘇子馳好好親熱的機會十分難得,郡主不願破壞這樣情動的時刻,於是強撐著露出一個笑容:「妾身沒事……」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逞強就可以的。
話音未落,她便昏倒在了那張鋪滿丁香花的大床上。
8
郡主這一昏迷,就是好幾個時辰。
蘇子馳請來的太醫為她細細把脈後,稟告蘇子馳:「將軍,宣寧郡主這是過敏了。」
蘇子馳眉心一跳,但最終還是平聲道:「郡主剛來南方,水土不服,煩請太醫細細查看,是何物導致的過敏。」
太醫領命,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便回來稟告:「將軍,讓郡主過敏的,是丁香花。」
「郡主對丁香花的花粉過敏,可臥房內竟然鋪陳了如此多新鮮的丁香花,導致郡主的病症十分嚴重。」
太醫低著頭,所以他並沒有看見,那一瞬間,蘇子馳的眼中仿佛掀起了滔天的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