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梳月居在皇城中軸線東邊,冷宮在皇城北邊,回去時正是金鱗衛在皇城中心換防的時候,我沒有原路返回,選了繞到西邊再往回走。
可誰知躲來躲去還是沒躲開,走到應龍門處不遠,便看到一片金甲閃爍。
「金鱗衛什麼時候到應龍門值守了?」
福寶搖頭,「奴婢也不知道。」
金鱗衛是皇帝的守衛,這次隻留了很少一部分看守皇城最中心,按理不該到這裡——冷宮也是後宮,外男都不該進來。
金鱗衛們也發現了我的儀仗,幾個三等侍衛趕緊跪下請安,在更靠近應龍門的地方,一個穿著金鱗統領才穿的蟒帶鎧甲的男子帶著一個小孩朝我走來。
福寶倒吸一口涼氣:「小姐……」
傻孩子,都嚇得夢回十八歲了。
那男子高大威武,穿著鎧甲更顯得健碩挺拔,腰間配一把純黑長刀,左臂夾著一個公公打扮的男孩,比常人更深的瞳色下是我看不懂的暗湧。
他離我越來越近,近到我幾乎都要聞到他身上的沉水香味。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像一頭又蠢又兇狠的狼。
福寶趕緊往後退,帶著一眾宮人也退後幾丈遠,留我與他相對。
「多年不見,娘娘平步青雲,臣差點沒認出來,娘娘莫怪。」
「沈奪,給我好好說話。」
沈奪直勾勾地盯著我,十分欠揍地抬著下巴——他那麼高,這樣跟人說話的時候,誰都得仰望他,「對不住,臣不會好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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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說話就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娘娘這兒就挺涼快。」
「你再這麼跟我說話試試?」
「試試就試試。」
我氣得都準備撸袖子了,一直被沈奪夾在胳膊下的男孩突然開口:
「……先放我下來行嗎?」
36
「這是?」
沈奪把那孩子放下來,我才看清他的模樣,是個挺清秀的男孩子,但下颌有微微青茬,不是太監。
「這是大皇子。」
大皇子?
「我不是!你抓錯人了!」
沈奪雙臂環抱,「娘娘若是不信,可以派宮人來認。」
他敢這麼說,這孩子是大皇子沉沅無疑了。
「你怎麼跟大皇子到應龍門來了?」
沈奪:「臣也想問,娘娘怎麼到應龍門來了?早上遠遠看見娘娘儀仗過中宮到了這邊,還想著中午換崗能見著娘娘,嘖,娘娘怕不是躲著臣呢?」
我沒有!我不是!你胡說!
福寶在身後不遠處輕咳一聲,示意大皇子還在。
果然,沈奪這毫不避諱的態度,沉沅就是個傻子也知道怎麼回事了。
我笑著看向沉沅:「大皇子,你為何來這裡?」
沉沅:「我……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就惹得金鱗衛出手?」
沉沅看看我,又看看沈奪,「你們放我走,我什麼都沒看見。」
「那本宮不如直接殺了你方便些。」
「你……」沉沅嚇得後退。
「你是要讓沈統領帶你去見你父皇,還是本宮帶你回後宮?」
沉沅急忙說:「我不要去春獵!」
「那好,跟本宮走吧。」
沈奪突然開口:「我說過你能帶他走了嗎,貴嫔娘娘?」
我頭也不回地走:「沈奪,我要做什麼,從來輪不到你同意。」
「若我非要攔呢?」
「攔得住就攔,哪兒那麼些廢話,別跟我娘們兒唧唧的!」
我聽見他低笑了一聲,「玉子珩,你一點兒沒變。」
我懶得理他,加快腳步離開。
37
沉沅獨自住在棲梧殿後面的一處湖光小築,名字叫得聽文雅,其實就是戲臺子改的地方,偏僻不說,還冬涼夏暖,蚊蟲肆虐。
如今他身邊僅剩一個奶嬤嬤、一個內侍伺候,作為皇子,和沉洋、沉淅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貴嫔娘娘,今日之事……父皇會知道嗎?」
「會。」
沉沅低頭,「你能瞞著他嗎?」
「沒用,他是皇帝,我瞞不住。」
沉沅穿著內侍的衣服,站在破敗的湖光小築,四周散發著久未清理的青苔味道,裡面年老且佝偻的奶嬤嬤伸出頭來看著他——
這場景已經窘迫到可笑的地步,而沉沅在這裡已經生活了三年多。
自先皇後薨了,他就過著這樣的生活。
「你好好想想皇上回宮後怎麼請罪吧,皇子私逃出宮,滑天下之大稽,這事沒那麼容易完。」
我不想與沉沅牽扯過多。
可沉沅卻叫住了我,「娘娘,我是不是很可笑?我剛才真的在想,用你與沈統領的關系威脅你們送我出宮。」
福寶看我想回他的話,祈求般地微微搖頭。
但我還是回答他了:「你的想法其實可行,但以你的手段,現在做不到。」
沉沅滿以為我會笑話他,可我沒有,他那張與皇帝五分相似的臉上流露出詫異,這一刻,我突然從他臉上看到了沉淅長大後的樣子。
「你最大的錯不在於想逃出去,而是在根本沒有能力的時候莽撞地逃出去,這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隻是逃避而已。」
「沉沅,你是皇長子,這個身份,已經足夠你翻身了,多讀書,多看人,宮裡的路還長,你沒走完。」
沉沅向看怪物一樣看著我,他有些羸弱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血色。
「對了,本宮剛從冷宮出來,看見你生母了,她還活著。」
哗——
那血色洶湧起來,沉沅的眼底起了風暴,「她還活著?還好嗎?她說什麼了?!」
「她很不好,比你不好得多。我要是你,就是為了她,也不會就這樣認輸。」
今日份的善心發放完畢,我不打算繼續給沉沅「愛的鼓勵」了。
「福寶,回宮。」
「是,娘娘。」
沉沅沒再追問,隻是伏地向我行大禮,額頭觸地時發出一聲悶響。
砰——
38
皇子師最終選了三位,當世名宿、翰林掌院、以及沈膺——沈奪他爹,前任金鱗衛統領。
禮部尚書李叔叔是爹爹當年在國子監的同窗,辦事最麻利老道,難怪升遷得這麼快。這三個人選,我打著燈籠,也找不出什麼錯處來。
我將家書混著奏折,快馬加鞭送去了皇莊。
福寶去內務府核對賬目,另有宮女為我奉茶。
「書房外面鬧哄哄的,誰在說話?」
「回娘娘,是大皇子鬧著要見您。」
我放下茶盞,看著那宮女。
幾息之後,她嚇得跪下,「娘娘恕罪,奴婢知錯了。」
「不,你不知錯,你甚至不知道本宮為何生氣。」
宮女將頭埋下去,不敢回話。她一跪下,整個梳月居的聲音都消失了,屋裡屋外所有人連呼吸都不敢大口。
還是福寶在的時候好,有她頂著,其他人沒那麼怕我。
「告訴本宮,門外的人是誰。」
「……是……大皇子……」
「你們也知道那是大皇子,大皇子是帝王血脈,他要見本宮,本宮願不願見姑且不論,是誰給你們的膽子攔住一個皇子,瞞住一個貴嫔?是不是在宮裡太放縱你們,連基本的規矩都忘了?」
「奴婢知錯,娘娘息怒。」
「你自己去向大皇子請罪,他什麼時候原諒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當差。」
「是。」
沒過多久,沉沅進來了。
這次他換了一件月白的常服,花紋是幾年前時興的款式,估計是先皇後還在的時候給他做的。
沉沅幹脆了當地朝我跪下了,「兒臣知道娘娘在尋皇子師,鬥膽求娘娘允兒臣入上書房開蒙。」
「憑什麼?」
「兒臣一無所有,唯餘此身,自然不會有打動娘娘的地方,娘娘不答應,兒臣便去求賢妃娘娘,求……皇上,一個個試過去,但求無愧於心。」
「行啊,那你去求吧。」
沉沅沒有再說什麼,磕了頭就要走。
「幹嗎不求太後,她最疼孫子。」
沉沅身子一顫。
若說沉沅在這後宮中有仇人,那隻能是太後——太後就是將他生母打進冷宮的人。
先皇後之死,其實與他生母無關,隻是皇家要平息皇後母族的憤怒。
皇帝極厭沉沅,也是因為他曾經對太後大不敬。
「沉沅,你與沉洋沉淅都不同,你的底牌已經打完了,不換一副牌,就再也上不了牌桌。」
「娘娘的恩情,兒臣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