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
「寧晚。」
「嗯?」
「別讓我覺得娶了個傻子,成嗎?」
一夜無眠。
我的夫君又行了,隻是有點暴躁。
天明的時候,我開始往床下逃,被他一掌敲暈,不省人事。
轉過年來開春,府中人丁稀薄。
薑姨娘的院子沒了琵琶聲,玫姨娘的衣料架子上生了塵。敦姨娘和蘭姨娘的小屋一鎖就是一個月,再也無人收拾。
我想,也就這樣過下去了。
等我生了孩子,就回宮覆命。
扶音嫌棄陳鈺,也不待見我,在府裡作夠了,就回公主府作。
這一日,難得好天氣,我吃飽了,躺在院子裡曬太陽。
突然下人來稟,有人要見我。
我很是奇怪,自從當上姨娘,便甚少有人登門造訪。我晃晃悠悠來到前堂,明媚的春光裡,兩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兒,對我招招手。
是敦姨娘和蘭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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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姨娘又胖了,穿著藍底白紋的衣裳,笑起來兩個酒窩。
蘭姨娘身上多了一分嫺靜端莊,青色衣裙,打一把油紙傘,耳邊還挽了朵花。
她們倆一見到我,就親親熱熱湊過來。我突然鼻子發酸,就像兩個外出的孩子,突然長大了,知道回來看我了。
閒話之後,她倆才拉著我,摒退了所有人,悄悄道,「扶音公主,其實有個心上人在外頭。」
我說,「何止一個,她有一堆心上人在外頭。」
蘭姨娘搖搖頭,「我出府後,去了城南的書齋,那裡的老闆心善,留我在那兒看看鋪子。那日我本欲收攤歇息,就聽有人說起此事。」
她湊近我,「聽說,當年公主為了那個男人,不惜自毀身體,叛離皇家。後來,宮裡拿男人的命要脅,她才安安穩穩把公主做下去。」
「都說她禍亂宮闈,饑不擇食,其實,是跟人慪氣呢。」
敦姨娘老老實實道,「我看見她情郎了,挺好看的。長風樓的碧春兒姐姐告訴我的。」
我說,「不許叫她碧春兒姐姐。」
敦姨娘一呆,「噢。」
我把資訊捋了捋,「所以,隻要替公主和情郎搭上線兒,她就肯走?」
「沒錯。」蘭姨娘笑了笑,「書齋老闆也是奇人,早年間,不知從哪搜羅了癡男怨女的書信真跡,那人與公主的書信,竟也存在裡頭。我想著,你或許有用,就給你帶來了。」
我接過她手裡的一遝信紙,挨個抽出來,兩種字跡,一個娟麗秀雅,一個遒勁有力,字裡行間,一個是眷眷深情,一個是含蓄內斂。
「我和以敦這次回來,就想問問你的意思,若你點頭,我們赴湯蹈火,也要幫你辦成。」
我十分感動,「你們……你們……」
蘭姨娘笑了,「夫人,當年我被流氓堵在巷子裡,還是你救的我。後來,你想讓相爺有個孩子,我便想辦法替你爭。沒什麼本事,叫你失望了。」
敦姨娘說,「我沒飯吃,你給了我塊餅,把我領回來,就是我的恩人。」
蘭姨娘道,「夫人於我,是再造之恩。為你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敦姨娘:「俺也一樣。」
我一把抱住她們兩個,老淚縱橫,「我沒白疼你們……」
後來這事,薑姨娘和玫姨娘也知道了,她們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這個計畫。
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計畫緊鑼密鼓地拉開了序幕。
扶音對著桌上的一道菜陷入了沉思。
「誰做的?」
那是一道燉雞,雞湯中灑滿了紅豆。
想來滋味妙不可言。
敦姨娘說,這叫「寄情相思」。
公主的情郎最喜歡的一道菜,她在長風樓,已經手法殘忍地烹飪了許多隻。
我恭恭敬敬立在一旁,回道,「是從某本典籍裡發現的方子。」
扶音頓時眼神複雜,強壓著激動,問道:「什麼方子?」
我揮揮手,情郎的親筆書信便被呈了上來。
這一刻,薑姨娘躲在假山上,搖頭晃腦地奏起哀樂。
不出所料,玫姨娘此時,應當已經將人放進府裡了。
有人風塵僕僕自門外闖進來,「扶音。」
扶音臉色一僵,倏地起身,疾言厲色道:「誰準你出現在這兒!」
男人鬢角多了幾絲白髮,目光灼灼,一身清冷傲骨,「找你。」
扶音抓起茶碗,直接摔在他肩上,茶碗墜地,摔得粉碎。
男人的肩頭都濕了。
扶音冷冷道,「趙淮安,你不自量力。」
「是。」
「癡心妄想。」
「是。」
「無能懦弱。」
「臣認罰。」
我心裡掀起驚濤駭浪,趙淮安!當今京城,剛正不阿,處事公允的大理寺卿,趙淮安!
扶音笑了,走上前去,拽住他的前襟,「趙大人,我嫁給陳鈺,你是不是氣得很?」
趙淮安沉著一張臉,「是。」
「那便氣著!」扶音喊道,「我不光嫁給他,還要給他生孩子!我要你看著我子孫滿堂!」
「別說了。」趙淮安低聲道,「跟我走。」
扶音忽然住了嘴,神情倨傲,「我當日不惜服下毒藥跟你走,是你不要我!」
「臣有罪。」
「你就隻會說這一句?」扶音冷冷瞧著他,「我原本隻當你榆木腦袋,如今瞧來,是蠢得厲害。」
趙淮安動了動嘴唇,面色慘白。
清正廉潔的趙大人,隻在入門時失了身份,叫出了扶音的名字。如今,卻恭恭敬敬站在那兒,挺直脊樑,任扶音打罵。
扶音氣急,疾言厲色地逼迫他道,「趙淮安,你說出來!你,想不想要我?」
趙淮安沉默了,他閉了閉眼,「公主,這不合規矩。」
「說!」
趙淮安的臉色徹底褪去血色,他仿佛拋去了畢生的克制和修養,淪落凡塵。
很久之後,一片寂靜裡。
「想。」
趙淮安攥緊了袖子,臉上不見難堪,隻是一副萬年不變的古井無波模樣。
扶音突然背過身去,抹了把臉。
「趙淮安,跟我入宮,咱們把話說明白。」
「好。」
「你敢退一步,我死都不會放過你。」
「好。」
「我無法生育,你若嫌棄一句,我閹了你。」
「好。」
趙淮安動了動嘴唇,終於,「扶音,這次,我來護你。」
扶音紅著眼,走到門邊,回頭對我道,「鳳寧晚,你幫我一回,母後那裡,我替你說。」
我點點頭,魂不守舍道,「多謝公主。」
他們走後很久,躲在角落的玫姨娘才發出來夢一般的囈語,「修羅場啊……大型修羅場……」
「剛正不阿的朝廷重臣,和驕橫跋扈的皇族公主,我覺得能寫個話本了。」蘭姨娘低著頭,奮筆疾書。
我心臟撲通直跳,很久之後,身邊傳來吸溜一聲。
側頭看去,敦姨娘端著「寄情相思」,腮鼓得大大的,咕咚咽下去,慢慢地,臉皺成苦瓜,「趙大人的品味,真獨特。」
我一路小跑,撞開陳鈺書房的門,撲到陳鈺面前,「夫君,我……我好像闖禍了……」
陳鈺掀了掀眼皮,永遠一副雷打不動的姿態,「你指的是趙淮安?」
我一愣,「你怎麼知道?」
「不然,你以為相府是菜市場,想出就出,想進就進?」
「你一早就知道?」
「嗯。」
「怎麼可能?」
「你說夢話。」
我:「……」
四月,京城爆出來一件天大的醜聞,扶音公主與大理寺卿趙淮安早有私情,公主腹中曾懷有一子,後因墮胎傷了根本,再難有孕。
皇家顏面無存,將扶音貶為庶人。
趙淮安跪在宮門口,澆了一夜的雨,等來了心上人。
同日,白蓮難產,陳鈺出京。
我被宮裡來的人捆著,送到了太後面前。
老太太臉色極差,大動肝火,「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看來你是不知道何為安分守己!」
我攛掇她最寵愛的閨女跟趙淮安跑了,她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
我怕太後遷怒,對陳鈺不利,費盡唇舌,央著陳鈺離京,同白蓮做個了斷。終於把他磨得不耐煩了,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現如今我孤身一人,無所依憑,更不敢把姨娘供出來,牽連無辜。
太後氣得青筋暴跳,「要不是扶音為你說話,哀家現在!現在就讓你人頭落地!」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王公公!讓她滾去長風樓!賣身接客!」
我臉都白了。
一介隱衛,混成最低等的姬妾,是莫大的恥辱。
路上,王公公慢悠悠道:「鳳寧晚,雜家早就說過,你不是做隱衛的料子。你呀,心太軟,也太笨。」
「好不容易給你找了個好差事,談情說愛,生生孩子,你也搞砸了。雜家是真的不知道怎麼幫你……」
我低著頭,喪氣道:「謝謝王哥。」
王公公搖頭,「我同碧春兒說過了,該低頭就低頭,好好說話,她能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