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溪洄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以前有多喜歡多迷戀靳寒這雙能把人溺亡的眼睛,現在就有多恐懼。
他別開眼,煩躁地罵了句,手肘撐在膝蓋上垂著腦袋:“沒有……”
嗓音讓煙燻啞了,跟老破風箱似的。
“幾根了?”靳寒問他,向前走了一步。
裴溪洄沉默片刻,把右手抬起來,手指在沙發上蹭久了紅了一片,像被人攥過似的。
靳寒以為他想要抱,下意識伸手去接。
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這麽多年,他從沒讓裴溪洄在要抱的時候要空過。
可裴溪洄的手一個轉向伸進自己頭髮裡,貼著髮根用力揪了一把。
“三包。”他說。
兩個字砸到地上,就是兩點火星。
靳寒的手停在半空,一張臉徹徹底底地冷了下來,都能看到他下頜兩側因為用力咬緊而繃出的肌肉線條,氣得恨不得就這樣把裴溪洄給嚼了。
“你他媽就非得這樣?”
他又把這句話重複一遍,吐出來的每個字都是帶著氣的。
不是氣裴溪洄抽煙。
他不反感身邊人抽煙,包括他自己以前也抽,更不是連這點小事都要管。
但裴溪洄肺上有點毛病,抽煙就是作死。
他不知道用了多少辦法才讓裴溪洄把煙戒了,怕他一個人戒會難受,就陪著一起戒。結果他剛出去幾天啊裴溪洄就又抽上了,還一連抽三包。
整個客廳都因為他這句話變得死寂,靜得仿佛空氣都被凍結成冰。
說完這句他再也沒出過聲,就那樣冷眼看著裴溪洄。
裴溪洄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怕,兩隻手撐在沙發上恨不得打哆嗦。靳寒不說話隻盯著人看的時候太嚇人了,他出了一身冷汗,都能感覺到汗水順著背在往下淌。
他不敢抬頭,垂著腦袋看抵在自己膝蓋上的一雙腿,隔著兩層布料都能感覺到結實賁張的肌肉。
靳寒以前能用這雙腿撐著把他整個兒架牆上,沒兩個鍾頭不給下來。
那腿一動,裴溪洄立刻想往後縮。可靳寒伸出手,死死摁著他的腰讓他動彈不得。
他一隻手摁在裴溪洄腰上,另一隻手掐著他的脖子,兩隻大手活像兩片被燒熱的烙鐵,帶著厚厚一層繭卡著他的下巴,逼他抬頭。
裴溪洄渾身哆嗦,一對上他的眼睛心臟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然而靳寒卻隻是淡淡地說了句:“是不是又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告訴我。”
他不想再質問裴溪洄為什麽抽煙。
抽都抽了,生氣和責罵又不能把他抽進去的煙從肺裡倒出來。
相比於此,他更怕他在自己不在時受了委屈,還逞強不告訴自己。
他認定裴溪洄在他那次出差時出了什麽事,自責自己沒看好弟弟才導致這樣的結果,早知道會變成這樣那他絕對不會出那次差,他會一輩子都守在弟弟身邊。
裴溪洄一愣,用力眨了下眼,原本因為害怕而緊擰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了,兩隻眼睛先是瞪得溜圓,然後慢慢、慢慢地被水汽充滿,熬紅一片。
上一秒還悶在胸腔裡的害怕、絕望、崩潰,在這一個瞬間全都變成了委屈。
他多想像小時候那樣撲進靳寒懷裡,說哥你抱一抱我,抱抱我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但他最終也沒去要那個抱,隻是握住靳寒的手,在他掌心蹭蹭臉。
他說我心裡壓著很多事,亂七八糟的解不開。說話的聲音很輕,細細低低的,像是幼崽在求救。
“什麽事?誰的事?”靳寒問。
“我的事,我們的事。”
“說出來。”
裴溪洄張了張嘴,放開他的手,低下頭。
他又一次把手伸進自己頭髮裡狠揪,他每次逃避和靳寒溝通時都會這樣。
冷戰、爭吵、回避,兩個人第三次重複這個毫無意義的過程。
他自己難受,也讓靳寒生受折磨。
靳寒知道他不想說,也不想再逼問。
胃部的灼痛越發強烈,仿佛裡面在著火,溫度最高的那層火焰貼著他的肉燒灼。
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疼和累,累得恨不得現在就暈過去把腦子清空。
“不想說就不說,去洗澡睡覺。”
他起身呼出一口氣,按著胃往沙發外走,想去找片胃藥再喝點熱水。
剛走出兩步,手腕忽然被攥住。
裴溪洄抓著他使出全身的力氣說了句:“哥,我想了很久,我覺得我們……要不然分開一段時間,行嗎?”
話音落定,靳寒就僵在那兒了。
人在遭受巨大的恐慌或荒謬到無法理解的事時,第一反應不是尖叫或哭泣,就是愣。
腦子裡一片空白,反應不過來。
思緒亂糟糟得散成無數條細線,怎麽都無法凝結成一股。
他維持著向前半步被抓著手的姿勢足有兩分鍾,兩分鍾後他掙脫裴溪洄,抬手扯松領帶,扯了兩下後乾脆直接把它拽下來,一圈一圈繞在手背上。
他轉過身,拿起桌上那杯酒喝了。
酒是裴溪洄的,他喝酒喜歡放冰。
冰涼的酒水滑進胃裡,把那股疼得要命的火澆滅,他才能開口說話,嗓音啞得厲害。
“怎麽分?一段時間是多久?”
裴溪洄鼻子發酸,眼眶也紅了。
“就……分開,不整天都在一起了,各自去忙一點各自的事。”
“不要像今天這樣,你十一點半回來,我就得什麽都不乾在家等你到十一點半,然後再開始吵架、難受,裝的什麽事都沒有其實什麽都不一樣了,明明是兩口子弄得跟戲班子似的,我有點喘不過氣……”
靳寒沉默地看著他,目光落在他臉上。
就像太陽底下落在紙上的一束強光,落在哪就把哪燙出個小洞。
裴溪洄是個貼心但不細心的人。
生活中的小事,他能看到的他都會照料好,但有很多他經常看不到,他從小到大都是被照顧的角色,被養得太好了就是會容易忽略掉身邊人,很多事靳寒不和他說他就發現不了。
他不知道靳寒出差的城市暴雪封路,他在高速上開了兩天一夜的車才趕回來。
他也不知道靳寒胃疼得厲害,從回來到現在連一口熱水都沒喝上。
他從來是有什麽說什麽,直白地表達自己。
他不會管靳寒回這一躺家有多波折,他隻知道自己等到十一點半,不樂意。
他也不會想靳寒為了把他們的關系扳回正軌付出了多少,他隻知道現在的生活讓他不開心。
靳寒以前從不在意這個,他一個糙漢不管是帶娃還是談戀愛都沒那麽精細。
性格使然,他更不會和裴溪洄說自己做了多少。
他比裴溪洄大九歲,把他當心肝子寵到大,剛確定戀愛關系時裴溪洄十八歲生日隻過了幾天,那麽小,還是個小孩兒呢,他理所應當地要慣著。
但是現在……
靳寒俯身坐到沙發上,用力摁了下胃,裡面開始絞著疼。
“說那麽多,其實你是想分手了,是嗎。”
“不是!我沒想分手!”裴溪洄立刻否認,有些慌亂,“不是分手,我怎麽會和你分手,我隻是想分開一段時間,分居,讓我自己過。”
“在我這分居和分手沒區別。”靳寒說,“你應該明白。”
“怎麽就沒區別?我不明白!分開我們就不是一對了?分開我就不是你弟了?在你眼裡就隻有住在一起和分手兩種模式是嗎?放我一個人過過自己的日子就這麽難?都照你這樣的話那那些異地戀的都別過了離婚得了!”
他扯著嗓子吼出這些話,還弄灑了桌上的酒杯,吼完看到靳寒臉上的無措和茫然,猛地愣住了。
“對、對不起哥,我沒想說這些,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
他低下頭,用力搓了把臉,伸手去摸煙盒發現裡面早就空了。
他這輩子都沒這麽糾結過,哥哥慣得他無法無天,他從小到大幾乎都是想做什麽就立刻去做,沒猶豫不定過,沒左右為難過,更沒怕過什麽。
十八九歲時狙擊槍紅點頂他腦瓜子上他還能沒事人一樣和靳寒調情。
可現在靳寒就坐在他身邊,他竟然怕得連話都不敢說。
“對不起,你就當我剛才在說胡話吧。”
他站起身就要走,理所當然地拒絕溝通,想著隻要耍耍賴一反駁剛才的事就都沒發生,哥哥就還會給他時間,讓他想那些根本就理不通的事情。
但這次靳寒沒慣著他。
“所以在你想好前我就得一直懸著腦袋等著,等你把我甩了或者勉強繼續和我過?”
靳寒身子前傾,手撐在沙發上,撩著眼皮從下而上看著他。
裴溪洄脖子上凸起的喉結,不再像十七八歲時是一個圓圓的小包兒了,現在他喉下兩寸那一塊凸起很性感,有成熟男人的味道。
既然成熟了,就不能再乾小孩兒事。
“不行。”靳寒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今天就把話說清楚。”
“我說不清楚,我自己都沒想好呢。”他的臉痛苦地扭曲著,眉心用力擰成個疙瘩,手上夾著幾根薅下來的金發,“我現在說不明白,你能不能等我——”
“給我個理由。”
靳寒打斷他的話,不想聽他再說出一句“等”來。
他現在隻想知道理由,要分手的理由,冷戰半年的理由,無數次無意義的爭吵的理由。
裴溪洄說不出口,靳寒幫他說:
“我讓你覺得壓抑了?我管太多,讓你不舒服?”
裴溪洄沒吭聲,兩三秒後說:“這麽多年了,我們……”
“嗯,這麽多年都是我,煩了。”
裴溪洄瞳孔驟縮,不敢置信他會這樣說,張張嘴想說不是,但聲音小得隻剩個口型。
靳寒耐心告罄:“罪犯執行槍決前都有個罪名,你死都不讓我死個明白?”
裴溪洄捂著自己的臉,快要把自己折磨死了,“我說出來,我們倆就徹底完了。”
靳寒聽笑了,現在和完了有什麽區別。
“行,那我最後問一句——”
“你想分開想多久了?”他想知道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的問題。
“……一年多了。”
胃裡猛地一抽,靳寒疼得嘶了下氣,胃是情緒器官這話在他身上一點沒錯。
原來不是半年前,而是一年前。
在他以為他倆甜甜蜜蜜過日子的時候,裴溪洄就已經對他感到厭煩,隻是那時候還勉強能裝、能演,後來演都演不下去。
他可以接受裴溪洄一時衝動腦子糊塗了和他提分手,甚至說他今天從別處受了氣回來和自己鬧一通撒氣都行,靳寒都不會動怒,揍兩下就過了。
但一年不行。
他想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換成分秒要以萬計,那麽漫長的時間,他每天睜眼時,每晚閉眼前,都在想著怎麽擺脫自己。
靳寒沒再問任何問題,拿手機給律師打了個電話,讓對方明天過來一趟,說完站起身。
裴溪洄心裡莫名發慌,跟著一起站起來:“叫律師幹嘛?”
靳寒抬腿往臥室走,給他扔了句。
“起草協議,我們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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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溪洄傻了。
很長很凌亂的一段時間裡,他都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
靳寒要和他離婚,靳寒說要和他離婚,這怎麽可能呢?根本不可能。
他都沒想過這兩個字能從靳寒嘴裡說出來。
直到兩分鍾後對方拖著行李箱從臥室出來,他才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似的猛然清醒。
他追上去抓住靳寒的手。
“你要幹什麽?收拾東西幹什麽?”
“我不離婚,我不和你離婚!你要幹什麽啊,你別嚇唬我,我再不鬧了好不好?你就當剛才什麽都沒發生,好不好?”
“我沒想離婚我也沒想分手,我隻想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下,我們不在一起住了,隻是分居住幾天而已。”
他徹底慌了,慌得想穿越到五分鍾前把發生的事統統刪除掉。
一股死刑犯即將被行刑的陰惻惻的恐懼感,從他的頭頂一路貫穿到腳底,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隻知道用力拉住靳寒,不讓他離開自己。
靳寒捂著劇痛的胃,嗓子眼裡冒出了血味,他咽下那口血。
“我一直都冷靜,我也沒覺得你衝動,想了一年的事不叫衝動,叫蓄謀已久。”
說完他不再理裴溪洄,拉著箱子往門口走。
裴溪洄追上去,跑得太急被沙發絆住摔了一跤,小腿骨“鐺”一下磕在花盆上。
這一下疼得他懷疑骨頭都碎了,但他顧不上疼,連忙爬起來撲過去扯住靳寒的行李箱。
“你去幹什麽?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
“酒店。”
“酒……你別去了,你在家睡吧,我去酒店,剛回來就走你不累嗎。”
“這麽晚了你讓我放你一個人去酒店?”
“哥!”
裴溪洄拚盡全力喊出這一聲,喊完兩行淚就從眼眶裡滑了下來。
他這些年已經很少哭了,一整年也不定有一回,不像七八歲的時候,是個遠近聞名的愛哭鬼,眼淚說來就來,看到靳寒的手破點皮他都要哭一場。
他哭起來也逗。
閉著眼睛,捧著靳寒的手,忒嘍忒嘍地邊掉淚邊數落他,嘴巴撅成個type-C充電口,說到傷心處還會特別使勁兒地擤一下鼻子,聲音那麽老大,就像朵滑稽的小喇叭花。
這樣哭很不體面,別人看到都笑話他。
就靳寒笑不出來,他隻覺得心疼。
所以他很少讓裴溪洄落淚,什麽時候都舍不得,但現在不了。
他不舍得讓裴溪洄疼,可裴溪洄很舍得讓他疼。
“讓開。”他冷聲說。
“不讓!我不讓你走。”
裴溪洄抓著他的手,幾乎跪到地上,一哽一哽地哀求。
“我不想離婚,我也不想分手,我隻說分居一段時間,我錯了,不分開了,一天都不分開了,我留在家裡留在你身邊你想幹什麽都行,我不出去了,我一步都不離開你了,我們好好的,好不好?哥,我求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你別不要我……”
玄關門開了,在樓道上打下一束光,樓道的窗沒關,冷氣裹著瓢潑的雪洶湧地吹進來。
那些雪花落到裴溪洄哭紅的臉上,轉眼就被淚燙化。
靳寒看了他一會兒,把他扶起來,扶著站好,用袖口把他臉上的淚擦掉。
裴溪洄當他回心轉意了,執拗地拉著他往回走,但怎麽拉都拉不動,於是淚越來越多。
“崽崽。”靳寒很輕地叫了他一聲。
裴溪洄僵在原地,應都不敢應。
靳寒把他拉進懷裡像以前那樣抱著說:
“你五歲時我撿到你,你肚子餓和我說想吃個鯛魚燒,我沒錢買,沒辦法。”
“後來你到了年齡該上學了,羨慕別的小孩兒能背小書包,戴紅領巾,我沒錢供你上學,更沒人脈幫你弄學籍,還是沒辦法。”
“再後來你十五,我買了第一條屬於我自己的船去跑貨,光那一周我就賺了三十萬,我告訴你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沒辦法,我會讓你想要什麽都要的到。”
“但是現在……你想離開我。”
裴溪洄在他懷裡顫抖起來,哭到喘不過氣,流了那麽多的淚,快要匯成一片海,他們是溺在海裡的兩頭鯨。
靳寒最後揉了他的頭頂一下。
“總不能因為我什麽都沒有,隻有你,就死纏爛打地不願意放手吧。”
“我隻是不知道你到底為什麽會這樣,給我個理由就這麽難?”
“十八年,我養條狗也該熟了。”
門在飄揚的雪花中重重摔上。
裴溪洄跪在裡面,臉埋在地板上,像隻被拋棄的小獸趴臥著抽噎。
靳寒拉著行李箱快步下樓,走出電梯,走出別墅,還不等走到大門口,他忽然彎腰捂住嘴巴,一口血從捂著嘴的指縫裡噴濺出來,落在雪地上成了幾滴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