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麽時候出問題的,這誰也說不清,但絕對不在一朝一夕。
問題出在裴溪洄身上,靳寒發現得不算晚。
那是一年多前,他按照習慣將他和裴溪洄的聊天記錄整理出來打印成相冊。每半年整理一次,他那個保險櫃裡光存聊天記錄的冊子摞起來就有一人高。
相冊拿到手的時候他下意識掂了一下,比以前的輕很多。
這不太正常。
裴溪洄是個大話癆,就願意和人聊天,沒人的時候他自己和自己也能聊,還經常把自己給聊笑。
那張嘴長在他身上性價比都比別人高。
靳寒則和他截然相反,話少得可憐。
所以他倆的相處模式就是一個叭叭叭不停說,另一個就看著他專注聽。時不時笑一下或者摸摸他腦袋,讓他長著嘴不要隻顧說話,偶爾也乾一下別的。
靳寒工作忙,白天在後海碼頭和中心大廈兩點一線。
裴溪洄就輕松很多,上午守著自己的茶社,下午滿楓島亂躥,躥到哪兒報備到哪,吃了什麽幹了什麽都要和靳寒分享一下,就像隻旅行青蛙。
因為他,靳寒的微信總是很熱鬧,一鍾頭能響十幾次。
靳寒性子沉悶,不是什麽浪漫風趣的人,但裴溪洄的每一條消息他都會認真回,讓他知道自己一直在聽、在看、在等他結束外面的行程回到自己身邊。
-哥哥!我今天調了新酒,好辣!和我一樣!
配圖是杯藍色的雞尾酒。
靳寒回他:那晚上喝你。
-daddy救命!速來小河灣,海鷗大盜在圍毆我的下午茶。
配圖是他站在河邊喂海鷗吃鯛魚燒。
靳寒:下午茶不要了,保命要緊。
-靳妃,看你在後宮無聊,給你找了些姐妹。
配圖是他在河邊釣魚,旁邊排隊站著一串等魚吃的流浪貓。
靳寒吃醋:晚上回家前解散後宮。
-報告老板!我還有五分鍾洗完澡,今晚用這個味兒的好不好?
配圖是一包草莓味小雨傘。
靳寒問:在家裡怎麽還發信息?
-因為我現在是你的秘書,趁你弟不在來你家私會,求你一會兒務必獸x大發和我嘿嘿哈哈。
靳寒推開浴室門:“那今晚不用了,抓緊時間。”
他倆這些聊天記錄,隨便拿出一本來都夠直接出版成小說。
靳寒每次加班到深夜一個人坐車回家時,都會在車上隨手翻開一本相冊。
他喜歡看裴溪洄跟他耍寶,和他撒嬌,就像一棵生機盎然的小樹,隻對他舒展開枝芽。
那一保險櫃的聊天記錄他翻過幾十遍,熟到看到上一頁就能腦補出下一頁。
所以一旦裴溪洄不再那麽熱情地和他報備時,他一下子就能發現。
他翻開手機找到他和裴溪洄的聊天界面,發現對方隨時隨地的分享在上周的某一天戛然而止。之後大多是他在說話,問裴溪洄中午有沒有好好吃飯,下雪了不要臭美多穿點。
他的消息裴溪洄以前都是秒回,從那天開始忽然就變得愛搭不理。
晚上到家後靳寒問他怎麽不回話,他就摸著後脖子眼神躲閃說:“忙忘了,抱歉啊。”
他的生疏和冷淡就是從靳寒上周去外地出差開始的,知道他不喜歡自己走太遠,所以靳寒盡量把時間壓縮到半個月。
可半個月後回來,裴溪洄卻像換了個人。
他開始三天兩頭地夜不歸宿,車庫、茶社、夏三兒那裡換著睡。
白天靳寒更別想看到他。
要他過來就推辭說有事,提議自己過去又說走不開不能陪他。
等到靳寒真的動怒,親自到茶社抓他,他又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撲人懷裡,說哥我好想你。
“想我一個禮拜不給見?我想見你一面還得現抓人。”
裴溪洄搖搖頭,眼睛出神地望著虛空中一個點:“我們回家吧,我想家了。”
他一口一個想家,卻越來越不愛回家。
他呆在家裡面對靳寒時,臉上那種不安和煩躁的表情藏都藏不住,就像在應付一個很不喜歡卻又不敢得罪的大人物。
靳寒每次看到他眼底的情緒,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招人這樣厭煩。
顯而易見,問題就出在那次出差。
他把那半個月裡自己的行程調出來檢查,並沒有不妥之處。
又找來司機問那半個月裡裴溪洄都去了什麽地方,還和從前一樣。
不論他怎麽查都查不出病因,可病症卻一天比一天嚴重。
不是沒試過直接問裴溪洄。
他無數次提出要坐下來聊聊,裴溪洄無數次找理由推脫,逼急了就摔上門離家出走,再回來時態度會比之前更加冷淡。
靳寒那段時間被他折磨得什麽都做不下去。他擠出很多時間帶裴溪洄去玩,去散心,去小時候他們常去的地方走一走,連心理醫生他都帶裴溪洄看了,但結果顯示他心理很健康沒什麽問題。
他用了所有能用的辦法想要把他們的關系扳回正軌,結果卻越來越糟。
第一次真正爆發爭吵是七個月前。
裴溪洄報名了島上的摩託車拉力賽,賽前要出去集訓一個月。
就像是終於有了正當理由可以逃離他身邊,裴溪洄收拾東西時開心得都在哼歌。
果不其然之後的一個月,他信息不回電話不接,靳寒推下那麽多工作找到基地去,他說不見就不見,把人晾一上午也不給看一眼。
之後拉力賽結束,他們小隊拿了冠軍,在酒吧慶祝到很晚,凌晨兩點靳寒才接到他。
那時候裴溪洄還興奮著,態度也軟,給親給抱,還趴在他耳邊說小話兒。
靳寒大半年沒見過這樣的他了,以為他已經把自己調解好。
然而就在他急切地把人抱到桌上要親密時,裴溪洄突然酒醒了似的一把推開他,“你自己睡吧,我出去一趟。”
扔下這幾個字,他頭也不回地進了浴室。
洗完澡出來時靳寒沒動,坐在沙發上抽煙。
裴溪洄拿鑰匙說去夏三那睡,靳寒吐出口白霧問他:“你還記得昨天是什麽日子嗎。”
裴溪洄一怔,抬頭去看牆上的電子歷,然後表情就僵住了。
10.25,靳寒的生日。
靳寒並不是什麽追求節日浪漫的人,卻尤為在意這一天。
他在這一天出生,在這一天被父母賣掉,在這一天計劃過結束自己的生命,之後也是在這一天,他撿到了裴溪洄,迎來新生。
裴溪洄太知道這一天對他有多重要了,所以每年都給他過得很隆重,會在這天把他寵成個幸福的小孩子,禮物從早送到晚不間斷。
靳寒嘴上不說,仿佛早已過了會因收到禮物而開心的年紀,其實心裡也在暗暗期待著,從進入10月就在猜測今年會有什麽新驚喜。
現在日子到了,裴溪洄給他的卻隻有無盡的回避和冷戰,甚至他情動之下想要和一個月沒見的愛人親密都被厭煩地推開。
他擰著眉,把煙在桌上按滅。
“我哪裡做得不夠好嗎?”
裴溪洄眨了下眼,眼底紅一片。
他走過去碰碰靳寒的手:“對不起……”
“我不是來聽你說對不起的,到底怎麽了?”
“我、我不想聊……”裴溪洄低著頭,把手伸進頭髮裡用力扯,扯到頭皮那裡刺刺得泛疼才放開,“你睡吧,我去夏三那——”
話沒說完,靳寒搶過他的鑰匙砸牆上:“你再找他一次,我就讓他永遠離開楓島。”
他說這話時聲音很沉,表情也很平靜,隻有眼底壓著一片深不見底的墨色。
那些從不曾在弟弟面前表露的兇性,不受控制地從他的骨頭、他的臉、還有他那雙狹長的下三白眼中衝脫出來。
這是裴溪洄從沒見過的一面。
一個連學都沒上過的泥腿子,能在二十年前海盜橫行黑惡肆虐的楓島闖出一片天,把整個楓島變成他的一言堂,一指一令都沒人敢忤逆,他能是什麽善男信女?
隻是不舍得給弟弟看而已。
裴溪洄明顯被他嚇到,踉蹌著後退一步:“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啊……”
靳寒站起來,走到他面前,微微低頭看著他的眼睛:“我說出的話從來都做得到,是你忘了我是幹什麽的。”
他一隻大手攥住裴溪洄兩隻手腕,按到牆上,另一隻手去搜他的口袋,把裡面的錢包、手機、身份證拿出來扔到沙發上。
“我給你的時間已經夠多了,不能因為我舍不得,你就換著花樣地刺我,你把我當什麽了?”
再縱容也要有個限度。
大生日的把他扔在一邊去找別的男人,電話不接信息不回消失一個月,他說著話呢不想聽了扭頭就走,一點規矩沒有。
靳寒沒揍他都是輕的。
“現在能說了嗎,我出差的時候到底出了什麽事?”
靳寒還攥著他的手腕摁在牆上,垂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他比裴溪洄高那麽多,壯那麽多,他的一片影子就能把裴溪洄從上到下完全籠罩,仿佛一個絕不可能逃脫出去的籠子。
裴溪洄是真的怕了,從小到大靳寒都沒和他動過幾次怒,但每次都能把他嚇個半死。
他臉色慘白,額頭全是汗,圓溜溜的狗狗眼裡積滿了水汽,下一秒就會變成淚掉出來。
他用那雙眼睛討饒:“哥,你先放開我。”
“我問你不說,非要我審,那就這樣來吧。”
“可是這樣不舒服……”手被摁得太高了。
“我把你綁上你就舒服了。”
“……”裴溪洄不敢再求,扭頭在胳膊上蹭了兩下眼睛:“沒有,什麽事都沒發生。”
靳寒不聽他敷衍,開門見山:“和我過了十八年,過夠了,是嗎?”
“怎麽可能!”裴溪洄激動得嚷了一嗓子。
“那就是看上誰了?”
他把一起比賽的五個摩託車隊成員名字依次報出來:“哪個,你現在說我不會弄你。”
“哪個都沒有!你在想什麽啊哥!”
“那是工作上遇到了麻煩?還是生活上不順心?或者和誰鬧了矛盾?說出來我給你解決。”
他語速很快,羅列出所有想到的可能。
但裴溪洄一條都不認,越聽臉色越白,最後強撐著站在那兒快把嘴唇給咬出血來了,直勾勾看著靳寒,眼淚一行一行地往外滾。
“要是你也解決不了呢?”他的聲音既絕望又無助,仿佛陷入絕境的人找不到一點生路,“如果你也解決不了,那該怎麽辦?我到底要怎麽做才行啊?我找不到出路了……”
外面下雨了,窗戶被一陣強風吹開,淅淅瀝瀝的雨聲和裴溪洄的哭聲混在一起,讓靳寒恍惚間覺得這場雨全落進了弟弟的眼睛裡。
裴溪洄有點淚失jin體質,從小就是一哭就停不下來,嚴重時會哭到兩隻眼睛充血。
靳寒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俯身把他面對面抱進懷裡。
“我不會解決不了。”
他歎了口氣,貼貼裴溪洄滿是眼淚的臉,又變回那個寡言但溫柔的哥哥,就用這樣的姿勢抱著他在家裡慢慢踱步。
小時候每次裴溪洄受了委屈靳寒就這樣抱著他走,現在也一樣。
他託著弟弟,下巴墊在對方毛茸茸的發頂,用即便在幼時都很少叫出口的稱呼叫他:“崽崽。”
裴溪洄聽得想哭:“……嗯。”
“你到底遇到什麽難事了,告訴哥。”
裴溪洄搖搖頭,說沒有。
靳寒就把他抱得更緊一些:“從小到大,我讓你遇到過什麽過不去的坎嗎?”
“……沒有。”
“那你還糾結什麽。在你看來天大的事,在我這裡什麽都算不上,你說出來我就能給你解決,你說你找不到出路,那我是什麽呢?我走到今天是為了什麽呢?”
“小洄……我這輩子過得再難再苦的時候,都沒這麽難受。”
裴溪洄聽到這句話,心臟疼得就像被萬箭穿心了。
靳寒就不是個情緒外露的人。
他自己扛事扛慣了,再疼再苦都不會跟別人吱一聲。
之前胳膊被絞進拌料機裡那次他壓根沒告訴裴溪洄,快好差不多的時候才雲淡風輕地提了一嘴。
所以當他開口說出自己難受時,就是真的已經難受到了極點。
“對不起,哥……我太混帳了……”
裴溪洄把臉埋在他肩窩,整張臉都被淚泡著,就像一坨水嗒嗒的小髒球兒。
“我有時候都想你如果沒撿到我是不是會比現在好過很多。”
“沒撿到你,我就死了。”靳寒淡淡地說。
“別瞎說,你沒有我也能活得好好的。”裴溪洄不喜歡他把死啊活啊的掛在嘴邊。
“嗯,不瞎說,好了別哭了,鼻涕是不是都抹我衣服上了。”
“沒抹,我都……我都吸進來了。”
他邊說邊用力吸了下鼻子,聲音那麽老大,證明自己真的沒抹。
靳寒服了他:“那你還不如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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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爭吵換來了兩個月的短暫和平。
就如同罩在湍急河水上的薄薄的冰,面上看著平和安靜,其實冰下早已暗流湧動。
他們默契地把工作推掉大半,開始花費大量時間在家裡相處。
裴溪洄又變回以前活力滿滿調皮搗蛋的樣子,但他是真心實意還是演的,靳寒一眼就看得出。
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臉上的假面,每次笑容都吃力又僵硬。
他發呆的頻率越來越高,時常坐在角落裡盯著靳寒出神。
有時像當成最後一眼似的用力地看他,有時又像想回避什麽,無奈地別過頭去。
靳寒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在自己出差的那半個月裡受了什麽欺負,可是傾盡全力去查,也查不出一絲線索。裴溪洄讓他放心,說真的什麽事都沒遇到。
靳寒再問,他就坐到人腿上,圈著他的脖子說想去楓島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再等兩年。兩年後我就能料理好楓島的一切,到時候你想去哪都行。”
裴溪洄垂下眼睫,良久都沒作聲。
-
裝出來的和平又能維持多久呢?
他學會了偽裝,學會了演戲,學會一談到敏感話題就避重就輕地略過去。
可他如果在他哥身邊,在這個最親近的人面前都要演,把本應放松的家變成需要高度戒備的劇院,那這場婚姻走向滅亡就隻是時間問題。
他們分開時是隆冬。
靳寒還記得那是楓島最冷的一個冬天。
他去外地出差,出差的城市下特大暴雪,鐵路飛機都停運了。他不放心裴溪洄這種時候一個人在家,選擇冒險走高速回去。
一起出差的隻有一個司機一個助理,和他三個人換著班開車。笨重的車子像蝸牛一樣在結冰的高速路上一點點往前蹭,開出去五分鍾十米都走不了。
就那麽點路他們蹭了兩天一夜,又趕上春運,服務站的泡麵熱水早搶光了,隻能就著涼水啃壓縮餅乾。靳寒胃病犯了都沒能找到家開著的藥店買藥,硬捱著撐到了回家。
楓島的雪和他出差的城市比要小得多,都不用打傘,靳寒站在碼頭上叫了艘輪渡過來接他們,還要再走一段水路才能登島。
他上船前給裴溪洄發消息說今晚回來。
裴溪洄立刻彈了條語音過來:“歡迎daddy回家,好想你啊。”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很輕快,不是裝出來的虛假開心。靳寒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水獺頭像,奢望他或許已經把自己調節好,兩人又能變回從前那樣。
帶著這樣的美好期待,他匆匆趕回家,一進門,漆黑一片,玄關放著個敞開的行李箱。
他摸黑進去,看到沙發上躺著個人,以為裴溪洄要給他驚喜,就過去攬住他的腰要吻。
可吻還沒落下,黑暗中亮起個火星,濃嗆的煙味直撲鼻腔。
靳寒動作一頓,伸手按開燈。
他看到裴溪洄仰躺在沙發上,一條腿平放,另一條腿翹在沙發靠背上,懶嗒嗒地半闔著眼睛抽煙,旁邊煙灰缸裡堆著十幾根煙蒂。
這樣的畫面本該是帶勁兒和性感的。
可偏生他骨架窄人又瘦,皮膚白,蜷縮成一小團縮在角落裡,就顯得格外可憐。
靳寒維持著半俯身的姿勢看了他很久,起身脫下外套。
裡面的毛衣被汗泅濕了,風一吹刺骨涼。
他身上很冷,胃也疼,腦袋裡煩得要爆炸。
又要爆發一次毫無結果的爭吵的預感,從他被濕毛衣黏著的後背陰涼地蔓延開,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無奈。
“把煙掐了。”他低聲說。
裴溪洄沒反應,坐起來把煙往嘴裡放。
“你還想我說幾遍?”
靳寒徹底發怒,猛地伸手按住他下巴,強迫他張開嘴,露出裡面的煙蒂和一顆小舌釘。
“唔——”裴溪洄掙扎著要閉上。
靳寒直接把煙蒂拽出來,出來時指尖還碰到了他的小釘。
裴溪洄的下巴被捏得生疼,仰頭看向靳寒時眼睛紅了,嘴唇更紅。
靳寒把煙在指尖撚滅,扔進煙灰缸,皺眉看著他:“你就非要我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