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監控屏幕上可以看見長頸鹿還沒有生產,一行人都屏息等待著。一個新生命的降臨,本就是一個不短的過程。
長頸鹿的生產倒是很順利,小家伙出生後很虛弱。媽媽個子高,所以長頸鹿寶寶要在三個小時內站起來吃到奶,才能順利地成活下來。
可是一個小時過去了,小家伙顫巍巍地站起來,跟著腿軟又跌倒,重復無數次,許涼心裡都捏著一把汗。
又過了十來分鍾,她都快覺得自己手背都要被指甲給掐破了。但長頸鹿寶寶還是沒能站起來,媽媽試圖用自己的嘴將孩子給挑起來,不過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
母長頸鹿又著急又難過,悽涼地叫喊起來。叫得許涼全身發冷。
這時候有人從身後將她給抱住了。不用扭過頭去看,她也知道是葉輕蘊。
葉輕蘊發現長頸鹿生產這一幕對許涼的震動很大,她竟然身體都在發抖。
他輕輕揉搓著她的手臂,試圖讓她冷靜下來。許涼本來想說話的,可是緊張得喉嚨都給封閉了似的。
“沒事的,阿涼乖,它們會沒事的”,他在她耳邊輕輕念著。
等過了兩個半小時,小長頸鹿終於站起來了,監控室裡一片歡呼聲。
葉輕蘊也在笑,可他發現許涼在自己身前,一點動靜也沒有。他轉過她的身體一看,她竟然淚流滿面。
他手足無措地看著她,似乎她每一滴淚都晶瑩地刺眼。沒有聲音,眼淚有自己的軌跡,一把把地往下落,比雨還急。
葉輕蘊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人在圍觀,將她擁在懷裡,饒是他克制情緒的本事一流,現在也對策全無。除了讓她的淚水把自己的胸口給淹了,他隻能笨拙地拍著她的脊背。
“阿涼,你再哭下去我就要吃止痛片了”,葉輕蘊在她耳邊說道。
許涼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等著下文。
他說:“因為我心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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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累了,本想給他一個微笑的,但是隻扯出一個僵硬的弧度,然後又是新一波的淚水奔湧出來。
好一會兒她才感覺到自己哭得手腳發麻,反應過來才覺得不好意思。用葉輕蘊已經半幹的手帕擦掉眼淚,她終於露出笑容安他的心。
“哎,怎麼今天這麼感性?”,葉輕蘊將她從裡面拉出外圍,停住腳步給她擦眼淚。
“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嗎?媽媽生下我,也這麼艱難?”,她眼睛通紅地看著他,淚水將臉頰洗出一層光澤。
葉輕蘊沒想到她會由長頸鹿生產聯想到這個,一時有些後悔放她來這兒。
他還沒開口,她又說道:“媽媽從我出生就不在了,是因為我才害死她的嗎?”
葉輕蘊沒想到她會這樣想,試圖止住她思緒,喝道:“疙瘩!”,他捧起她的臉頰,與她對視道,“你媽媽絕不是因為生你才離世的,我從來沒騙過你,這一次,你也要相信我”
他的手又大又暖,將許涼的臉盛在裡面,成了她的支柱和依託。
許涼亂了的心跳被他一番注入鎮定劑一樣,她懵懂地看著他,眼睛裡有孩子式的依賴,“真的嗎?”,她需要抓住一根稻草。
“阿涼,你母親是因為生病才去世的,並不是因為你的原因。要是你不信,我可以帶你回家向你父親求證”,他溫柔的聲音像是在對她催眠。
許涼搖搖頭說不用了。她已經徹底平靜下來,剛剛那一陣胡亂猜測讓她心慌氣短,現在精神又回來了,但已經被消耗得隻剩一半。
也不怪許涼要亂想,許家一向將她母親的事視作禁忌。家裡的佣人都是許涼出生後新換的,她想旁敲側擊打聽一些消息根本不可能。
再說她與父親的關系冷漠,要是提起母親,他會悶著好幾天不說話。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令她害怕的想法漸漸萌發,難道母親是在生她的時候才出事的?所以父親才對自己那樣冷淡。
這個心病一直深種在她心裡,她連葉輕蘊都不敢告訴。就像一道藏得極深的傷疤,等沒人了,才會看見它血流如注。
那傷口就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從葉輕蘊的表情許涼就知道,自己此時的臉色一定差極了。她蒼白著臉對他強笑道:“就當我剛才是在發瘋吧,對不起九哥,嚇著你了吧?”
葉輕蘊摸了摸她的臉頰,上面不太涼,他心裡還是擔心她,皺眉道:“說什麼對不起,這種話我最不想聽”
“嗯”,她乖乖地沒有回嘴,將頭垂下去。就像一個找不到家,等著人認領的孩子。
葉輕蘊想著是不是剛才自己語氣重了,躊躇一會兒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家吧,叫嚴姨做些暖和的菜。想不想吃火鍋?讓人給你備著”
許涼搖搖頭,沒什麼精神道:“別麻煩了”,其實她已經哭餓了,但就是沒有食欲。
他點點頭,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將她的手握得很緊,牽著她走出監控室。
一出門就看見夏清江站在走廊上抽煙,外面漸漸大起來的風將他的臉凍得有些紅,被廊檐下的燈光一照,像個醉酒迷途的流浪者。
等他的頭轉過來,才發現他的眼神真的在流浪,因為即使看著面前的人,也沒有焦距。
“我們這就走了,你呢?”,葉輕蘊問他道。
夏清江隨手掸了一下煙灰,煙頭上那抹腥紅的亮光更盛了一些。他頓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嗯,言勝奇被一個電話叫走了,我在這兒吹吹風”
他這才注意到許涼紅腫的眼睛,關切道:“這是怎麼了?害了紅眼病似的”
許涼捂了一下眼睛,淡笑道:“真有那麼難看嗎?”,聽語氣,又不像很在意的樣子。
“九兒惹你生氣了?”,夏清江不懷好意地挑了葉輕蘊一眼,黑鍋上手就要往人身上扣。
葉輕蘊還未開口為自己辯白,許涼便說:“哪兒啊,裡面太感人了,所以沒忍住”,她大大方方承認,倒讓夏清江不好再調侃下去。
他漸漸斂了玩世不恭的神色,垂著眼睛,讓人看不見他的情緒,“裡面的長頸鹿……生了嗎?”
提起這個,許涼臉上這才有了些神採,她眼睛彎彎地笑起來:“嗯,母子平安呢!”
夏清江的喉嚨一下子哽住了,半晌才點點頭,啞著聲說:“這就好”,這時候他指尖的煙頭又燃了一截,風一吹,將灰燼揚在半空中,那點亮光比人哭後的眼睛還紅。
葉輕蘊牽著許涼的手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頓住腳拍了拍他的肩膀,勸慰道:“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回頭看,是放不下;向前看,就是海闊天空”
夏清江沒說話,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出來。
葉輕蘊知道他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帶著許涼跟他道別,兩人往園區的出口走去。
夏清江一個人站在那兒,眼睛澀澀的。他不像許涼,有淚可以哭出來,他的淚,隻有往心裡流。
當初這隻長頸鹿查出來懷孕,還是夏清江帶著溫璇來俱樂部散心時,馬場的人跟他們說的。那時候她懷孕已經四個月,知道這世界上又有一個當媽媽的生物,很高興。
這隻長頸鹿已經生了二胎,他和溫璇的孩子卻永遠不回來到這世上。
夏清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覺得眼前漸漸濃鬱的夜不是夜,是一場黑色的大霧。
葉輕蘊和許涼穿過會館,正要出去的時候,他的手機忽然響了。
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葉輕蘊讓許涼等一等,他走到安靜的地方接電話去了。
許涼抬眼便看見童湘正朝自己走過來,她撇過眼:真是陰魂不散!
童湘和顏藝珠都長了一雙俯視人的眼睛,但二者又有區別。前者是流露在外面,似乎其他人天生就該拜倒在她腳下,後者看起來和顏悅色,其實倨傲都藏在不經意的一抹嘲笑或者一瞥蔑視當中。
就像此時,她走過來,步調略快,裙擺微動,像雨打圓荷,優雅給其他人看。隻有正面對著她的許涼知道,她此時對周圍擁擠在她身上的目光,又得意又不耐煩。
童湘走到離許涼一米遠的距離便停住了,她的手擺正,對著許涼垂下來的目光。
瑩白的腕上戴著一塊手表。那塊表不出眾,中規中矩,隔著很遠許涼都覺得能聽見它噠噠地響,似乎在數著心跳。
這表她很熟悉,就是多年前,自己送給他的那塊國產表。
許涼沉著眼睛看向面前的人,對她的來意心知肚明,但還是若無其事地問道:“怎麼了?”
她不就是想讓自己生氣嗎?自己偏不!
童湘一哂,將手表摘下來,遞到許涼面前,“他的手表不小心落在我這兒了”
這話說得蒙昧,手表落在她那兒,兩人碰過面?之後呢?
許涼不接,直視她的眼睛:“既然是他的,那就物歸原主”
“怎麼,不是說夫妻一體嗎?你們都結婚這麼久了,還分得這麼清楚?”,童湘抿唇,像被個笑話給逗笑了。
許涼看她一眼,沒說話,伸手將表接過來。上面還殘存著童湘淡淡的體溫,這一刻許涼竟覺得手裡拿著的不是一塊表,而是童湘身體的一部分。
她冷冷地站在那兒,將那塊表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裡,“這表髒了,九哥一定不喜歡戴,扔了最好”
童湘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咬牙道:“你罵誰髒?”
“誰髒誰知道”,許涼毫無懼色地看著她,“我告訴你童湘,不是你的,別人扔了你也得不到!”
這話說得中氣十足,已經有人往這邊看過來。童湘到底還注意自己的淑媛形象,壓抑著怒氣,目光似箭,“你有什麼好得意的,這塊表他從小珍惜到大,你扔了,最好有辦法向他交代”
許涼:“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
說完大步便往外走去。
陳修跟在她身後,見葉太一出門便深吸一口氣,臉色不豫。
那塊手表他從來都是貼身戴著,剛才她是被怒氣衝昏了頭腦,其實扔完她就後悔了。他不會生氣吧?
可童湘實在氣人,再說,她還沒追究他們倆是怎麼一回事兒呢!對,自己要先發制人。
葉輕蘊找出來,便看見許涼在門口踱著步。不像等急了,步子卻移得很快。
一掃到他往自己這邊來,許涼哼了一聲,轉身往停車方向走。
葉輕蘊腿長,三兩步追上去,捉住她的手問道:“怎麼了?”,剛剛還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