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這屋裡濃鬱的艾草氣息告訴我,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苦的,甜的,都是真的……
我掀開被子下床,數日的臥床讓我頭重腳輕,一時差點摔倒,扶著床頭櫃穩了穩,才出去。
推開門,管家看到我,愣了愣,然後快步走到我面前:「您有什麼不舒服嗎?」
我抿著嘴,搖搖頭,問:「陸洵呢?」
管家說:「陸先生剛去睡下了,我現在去和他匯報您的情況。」
我叫住了管家:「您別去了,我去看看他吧。」
我輕聲合上臥室門,走到陸洵床邊,他睡在裡面,半張臉陷在枕頭裡,露出的半張臉眉目濃重,臉色蒼白。
他瘦了些……
我這樣看了他好久,覺得歲月對他真是優待,深邃的五官,凌厲的下颌線。
那麼攝人心魄的一張臉,和五年前幾乎毫無差異。
突然,他唇齒輕啟,含糊不清地說了些什麼。
我湊近了些,才聽明白他的夢囈。
他說:「別的都不重要了,你好起來吧……周舟,你好了就夠了。」
他在夢中一遍遍重復,好像信徒在佛像前虔誠地祈禱似的。
我鼻子忽然有點發酸,明明是那麼相愛的兩人為什麼走到今天這步呢?
為什麼愛在心口難開,兩個人都相互試探折磨著,卻沒有一個人肯開口先說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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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那滿臉倦色的臉,終於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摸上去。
我的手描摹過他的下巴,鼻尖,正要去撫平他眉間的褶皺時,陸洵睜開了眼。
兩道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
陸洵呆滯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是伸手來探我的額頭。
我任他摸著,看他松了口氣似的垂下手,坐起來:
「你怎麼就起來?怎麼不套外套就出來?外面空調的溫度沒你房間開得高,著涼怎麼辦?」
我看著他拋出一大串問題又急急忙忙地調高空調溫度,沒有作答,直直盯著他。
陸洵被我看著,終於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也沉默下來,氣氛變得有一絲尷尬。
過了會兒,他猶疑著開口:「怎麼了,周舟?
「又有哪裡不舒服嗎?茉莉找回來……」
「你發燒了。」我說。
剛才摸陸洵的臉時,我就察覺,他的體溫有些異常偏高,自己發著燒,卻第一時間來試探我的體溫。
聞言,陸洵愣住了。
片刻,他張了張嘴,卻隻吐出一句:「我睡一覺就好了。」
「陸洵,我有點冷。」
陸洵臉色微變,掀開被子,道:「你先上來,別再受涼了。」
我鑽進陸洵的被窩裡,陸洵仔仔細細地幫我掖緊被角。
下一秒,他整個人僵住了。
我抱緊了他,把臉埋在他的腰腹。
房間內有石英鍾緩慢卻穩定的腳步聲,我吸了吸鼻子。
片刻,他伸手在我的脊背上輕拍,有些不知所措地釋放安撫信息素:
「怎麼又哭了?」
眼中的湿意被陸洵的家居服迅速吸收,我埋在陸洵懷裡,聲音悶悶的:
「陸洵,這段時間辛苦了。」
房間裡飄溢著苦艾與香橙的氣息,二者不再激烈撕扯,而是漸漸融合,浮動成帶著希冀的動人華夢。
29
醫生說陸洵的發熱是淋雨,勞累,心急上火和連續幾天超負荷釋放信息素等綜合因素導致的。
如他自己說的「睡一覺就好了」。
陸洵的病幾乎沒給他造成什麼影響,也走得很快,隻是稍作休息就痊愈了。
反而是我,短短幾個月,事故百出,一發不可收拾地消瘦下去,罩在身上的衣服空空蕩蕩。
然而,最讓陸洵焦慮的是,我之前的那種麻木呆滯的狀態,在這場大雨之後似乎愈演愈烈。
我發現我的記憶力在衰退,經常忘了剛發生不久的事。
我對外界的感知在減低,有時聽不見在我身邊說話的人的聲音。
可我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對,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無非是人少了些,安靜了些。
直到那天,當我看到一個之前從未見過的人,端起了我房間裡的那盆茉莉。
一瞬間,我的身體仿佛被觸發了什麼機關。
那場大雨中的極度的恐懼與絕望再度襲來,一下把我吞沒。
我的四肢仿佛被凍結了,關節咔咔作響,滅頂的痛苦瞬間殺死了我的理智。
我聽見那人尖叫一聲,然後外面無數腳步聲往房間襲來。
一群人推門而入,陸洵在最前面,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緊張。
他身後是管家,然後是一群佣人。
陸洵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渾身緊繃,他先是呵斥那人,叫她快把花放下。
那人像是受到了驚嚇,傻站在那裡,聽了陸洵的話,忙不迭把花放下了。
陸洵揮手讓房間裡其他人出去。
管家擔憂地問:「陸先生……」
陸洵卻朝他點點頭,說:「沒事的,別嚇到他了,你們先出去。」
房間裡其他人都出去後ṱū́₎,陸洵看向我,聲音輕柔:
「沒事了,周舟,把刀放下。」
我呼吸急促,眼底猩紅,大腦裡一片嗡鳴,看著陸洵的嘴一張一合,卻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的手顫抖不止,抓著那把刀,內心深處控制不住地萌發一些可怕的想法。
陸洵緩緩朝我走近了,他向我伸手:
「來,把刀給我,沒事了,沒事了。」
在他的手即將碰到刀尖時,我心中一驚,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叫。
那聲音根本不像我,甚至不像人,扭曲得像某種瀕死的野獸。
我揮舞著那把水果刀,不經意間劃過我自己的左手小臂,細密的血珠滾落出來,我卻渾然未覺。
「周舟!」陸洵驚叫一聲,下一秒,他竟然伸手一把握住了刀刃!
「陸先生!」
門口的佣人驚慌地叫起來。
有幾個人甚至蓄勢待發,仿佛下一秒就要衝進來將我這個危險分子拿下。
「別進來!」陸洵皺著眉回頭低喝,「把門帶上。」
外面的人已經伸進來的腳頓住了,猶豫片刻,為難地退出去,虛虛掩上了門。
我試圖把刀抽出來,陸洵卻握得很緊,殷紅的鮮血從他的指縫中一顆顆滴落,不一會兒就在地板上匯聚成一小攤。
我看著那把刀,刀柄在我手裡,刀刃在陸洵手裡,一頭蒼白,一頭嫣紅,有些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陸洵額角的青筋凸起,緊緊注視著我的神色。
片刻,他緩緩抬起另一隻手,掌著我的後腦勺,將我摁進懷裡。
「沒事了,周舟,茉莉還在,剛剛她嚇到你了是麼……」
我呆滯地埋在陸洵胸前,於一片耳鳴中,聽到他溫和的聲音,與安撫的信息素一起,緩緩包裹著我。
陸洵的聲音很輕,剛好夠我聽見,像一泓清泉,緩緩流入我心裡,解救了快要渴死的人。
「不怕了。
「她亂動那花了對嗎,那個茉莉隻能周舟碰的對嗎……」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手顫抖著松開,隨之,那刀「哐當」一下掉在地上。
「好,真乖。」陸洵沒受傷的那隻手在我的後腦勺上揉了揉。
繼續輕聲重復著,「沒事了,不怕。」
意識逐漸回籠,我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呆呆地站在那兒,聽著陸洵一聲聲地安撫。
片刻,陸洵似乎是察覺到懷裡的顫抖停了,後退一步,看我的臉。
因為失血,陸洵的唇色有些發白,他朝我笑了笑:
「好一點了嗎?」
我神色古怪地看著他,少頃,目光下移,看向陸洵垂在身邊的右手。
那隻手已經完全被染紅,現在還在滴血,皮肉翻開,深可見骨,看著可怖至極。
我心中翻起驚濤駭浪,剛停住的身體又微微戰慄起來。
視線一黑,一隻帶著艾草清香的手捂住了我的眼。
「不要看,不要怕。」陸洵輕聲說。
我嘴唇劇烈顫抖,半晌才終於擠出一句話:
「陸洵……
「我……是不是瘋了……」
「沒有。」陸洵回答得很快,他的聲音沉靜,卻帶著安定人心的奇異功效,
「你隻是心裡感冒了。
「不用自責,你生病是我的錯,我會讓你好起來,給我點時間,好嗎?」
30
陸洵的傷口很深,醫生說,割斷了幾根神經,縫合過後右手一個月內都不能用力。
他把很多工作都移到家裡處理,說要我照顧他。
其實我知道,這隻是陸洵察覺到我的自責後的一種安慰罷了。
我有時去書房幫他倒杯水,卻被他用不裹紗布的那隻手塞了一嘴水果。
他攬著我的腰,看起來有點懊惱:「怎麼喂不胖啊。」
我苦笑一聲,說:「到底是誰照顧誰啊……」
陸洵義正詞嚴:「你是病號,我是傷員,我們互相照顧。」
我苦笑,說:「那孔小姐呢?誰來照顧她。」
陸洵把我攬得更緊了些:「我該怎麼說才能讓你相信呢?我們從來沒打算結婚,也沒有戀愛,隻是生意需要暫時放出的輿論消息。」
陸洵把臉埋在我的腹部,「對不起啦,我錯了好不好,以後不會這麼做了。」
「可是陸洵,孔小姐喜歡你, 她看向你的眼神藏不住。」我揉了揉陸洵毛茸茸的後腦勺。
「那怎麼辦呢, 我從一開始就和她說得很清楚。」陸洵語氣無奈, 「我有更重要的人要去彌補啊……」
31
這天,我把小茉莉搬去陽臺上曬太陽,外面春光正好,萬物蓬勃地生長, 處處洋溢著希望與新生的蓬勃生命力。
連同我的小茉莉, 竟也在一個安靜的夜晚, 吐出了一點嫩綠的新葉,似乎準備在這個幸福滿溢的春天努力生長。
我拿剪刀剪去它曾經枯黃的葉子,腰上突然環上一雙手。
陸洵的手已經拆了紗布,新技術縫合後的傷口隻留下一道很淺的疤痕。
陸洵把臉埋在我身後,聲音悶悶的:「我看到你的手機了……」
我有些驚訝地挑起一邊眉毛, 我很確信我的手機一天都在自己房間裡。
「你以前的手機。」陸洵補了一句,「原來你那時候給我打了那麼多電話。」
我還是有些驚訝:「你怎麼看到的。」
「你爸給我的。」陸洵說,「他讓我們好好過。
「周舟, 為什麼我們分開了七年……」
陸洵的前胸緊緊貼著我的後心,我能感受到那裡面的震動, 連帶著我的心髒, 一同搏動成了同一頻率。
我沉默地聽著。
他說他有多麼後悔, 怎麼樣地傷害了我。
他抱我抱得很緊,似乎是擔心我會突然消失,給不了他彌補的機會。
他的語言愧疚而自責, 將自己審判成一個薄情寡義的罪犯。
可是……
他的痛苦又找誰說理去呢?
一個從小生活優渥未經挫折的小公子,一夜之間家族倒塌, 父母雙亡,愛人背叛, 這樣失去了所有, 從天堂到塵埃的差距, 他是怎麼扛過來的呢?
陸洵, 這七年一個人走得辛苦嗎?有沒有哭過呢?
然而那麼多鋪天蓋地的仇恨與苦難的卻被幾通五年前的電話記錄就給輕飄飄地揭過了。
到這一刻, 我才明白過來。
這幾年相互折磨, 痛苦拉扯原來統統是因為愛。
因為愛總叫人哭, 因為愛總叫人不滿足。
32
這一次我聽見了陸洵在夢裡的祈求:
「別的都不重要了, 隻要你好起來。」
是我的病情讓他認清了自己的愛。
現在他抱著我既喜又悲,矛盾不已,是那幾通電話記錄讓他確認了我的愛。
我反身注視著他, 那麼幹淨透明的眼眸裡折射出所有的愛恨糾葛。
我在那混亂不堪的情緒中找到自己, 小小的一個倒影,藏在他眼眸的最深處。
我伸手撫摸他的臉頰:「陸洵, 你上次問我小茉莉是不是隻有我能碰。」
「不是的, 你也可以。」
我看著他微微張大的眼睛,笑了笑,「陸洵, 我愛你。」
這一路跌跌撞撞顛沛流離,曾經我以為自己是逐愛者,現在我才知道,我一直是被愛者。
在這條路上,那雙艾草味的雙手一次次將擱淺的小舟扯回水域, 歷盡千帆後終於千瘡百孔地停靠在一片燈火溫馨的岸。
而這次,我想要先說出口。
「陸洵,我愛你。」
一如你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