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她從海上跟著他來到了段府,他說過會一輩子待她好,轉眼卻娶了他的表妹。
她二話沒說,拿上長鞭,闖入喜堂,將寫好的休書扔在那個負心人身上。「段渠,你記住,是我休你,不是你休我!
段渠迎娶表妹的時候,息寧月正坐在房裡換衣裳。
耳邊是喜慶的鑼鼓鞭炮聲,一如一年前她嫁進段家來一樣。
卻比她那時熱鬧了百倍還不止。
畢竟,在眾人眼中,段渠如花似玉的表妹與她這個海上女賊頭,到底是不同的,待遇天差地別也在意料之中。
可笑一年前剛進門時的她還太氣盛,在海上領著一幫兄弟,當霸主當慣了,一時遭逢冷落還轉不過來,拉著段渠的衣袖問:
「不是說中原有鬧洞房的習俗嗎?為什麼咱們家冷冷清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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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用的已經是「咱們家」,卻不知道,段家上下包括老太君,私下是用怎樣的眼神打量她,更別說把她當自家人看待了。
成親不久後,她去給老太君請安,特意帶上兄弟們捎給她的海產,又記著段渠的囑咐,張嘴就喊:「奶奶。」
也許是她聲若洪雷,把老人家嚇到了,及至被請出門時,她也不見老太君回她一聲,更別說有個笑臉了。
那包她精挑細選,仔細包好的海產,隔天就在府裡運出去的一車渣滓裡發現。
她不嫌髒地一把撈了出來,心疼不已地去找老太君,老太君卻閉門不見,最後倒是表小姐琴貞出了房,拖著一襲紗裙,對她細聲細氣道:
「表嫂,奶奶吃齋念佛,不能碰這些的,她說……要你也以後少殺些生,莫妄造業孽……」
她一口氣堵得上不來,還好段渠及時趕到,好說歹說將她拉了回去。
回去後她對著那包海產發呆。
所謂一廂情願,自取其辱,不過如此。
久而久之,她也就看開了,她從海上千裡迢迢跟著段渠來到中原,隻要段渠一心一意待她好,別的有什麼好在乎的?
可就是那個曾經握緊她的手,當著海上的滿天繁星,許諾白首不相離的男子,如今卻在前廳,歡天喜地地迎娶另一個女子。
才隻有一年,她從東赤海到段家,才僅僅一年。
息寧月嘆了口氣。
伸手將馬靴的最後一顆柳釘扣上,她彎腰開始去箱底找自己的長鞭。
也就在這時,一個略帶哭腔的聲音由遠至近地傳來:
「夫人,少爺和表小姐在拜天地了……」
是息寧月的貼身丫鬟俏兒,段家唯一對息寧月忠心耿耿的人。
她是急著來「通風報信」的,卻甫一見著息寧月的裝扮,人就傻了眼。
大紅烈烈的一身,散下了為人婦的發髻,銀帶束腰,長鞭在手,儼然又恢復成了一年前剛來段家時的模樣。
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俏兒忽然慌了,上前就抱住息寧月的腿:「夫人,你可別衝動啊!」
息寧月失笑,輕輕推開俏兒。
「俏兒,你以後要學厲害點,莫再叫人欺負了……」頓了頓,「我會想你的。」
沒頭沒腦的話還不叫俏兒回過神來,紅袍一甩,息寧月已然出了房門,昂首大步向前廳走去。
息寧月的到來,打破了一室歡喜熱鬧。
段渠正與琴貞拜到第三下,餘光瞥到那襲紅袍,身子驀僵。
踏著所有人的目光,息寧月一步一步走了進來,旁若無人地給自己倒了杯酒,仰頭一口飲盡。
滿堂噤若寒蟬,琴貞也顫著手掀了蓋頭,驚恐地望向息寧月,縮在段渠身後瑟瑟發抖。
息寧月暗自好笑,口中的酒卻苦澀地滑入喉中,瞬間佔滿了心田。
「好了,你的喜酒我也喝了,」一抹嘴,息寧月紅袍烈烈地走上前,向段渠拱手一笑:「段渠,咱們好聚好散,我要回東赤了,這是給你的休書,收好了。」
說著,一紙休書攜風向段渠迎面飛去,段渠措手不及,頗有些狼狽地接了下來,臉色煞白一片。
「字是醜了些,卻好歹也是你一筆一劃教出來的,以前還老埋怨你成天教我念那些酸詩,不過現在想來倒有一句說得好,你若無情我便休……」
不緊不慢的聲音裡,息寧月臉上始終帶著笑,漆黑的眸光下,一身紅袍長鞭卻襯得她明豔逼人,不可方物。
還不待段渠開口,她已然拍拍手,拂袖轉身,「段渠,我走了,後會無期。」
挺直的背脊頭也不回,散發出來的肅殺之意震得賓客們紛紛讓出一條道,躲在段渠身後的琴貞松了口氣,卻明顯發現段渠身子一顫,捏緊休書的手骨節發青。
?
(二)
萬裡長空,海風呼嘯。
息寧月回到東赤的那一天,所有海船一字排開,長長的鳴笛聲劃破天際,弟兄們將她團團圍住,歡呼雀躍。
聽著那一聲聲久違的「大姐頭」,望著那蔚藍壯闊的海面,息寧月一時豪情萬丈,眼眶卻不覺湿潤了。
她一步步走進人群中,迎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走向那道挺拔的身影,一頭扎進他懷中,淚流不止。
「白塔,我回來了。」
海風一下一下拍打著船身,嗚咽作響,她長發飛揚,耳邊仿佛又響起段渠的聲音。
那日她離了段家,駕馬出城至西郊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急喚,回首望去,竟是喜服凌亂的段渠快馬追了上來。
她瞳孔皺縮,心跳如雷。
翻身下馬,漫天柳絮紛飛間,他們遙遙相望。
段渠喘著氣,胸膛起伏著到底開了口,卻是一句:「我,我……來送你一程。」
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她猛地握緊長鞭,呼吸一窒。
也許她永不能忘卻那一幕,隔著眸中升起的水霧,她望著段渠笑了,聲音飄渺得不似自己:
「段渠,你早點說當初娶我隻是圖一時新鮮罷了,我好歹在東赤也有海上鷹的名頭,你去打聽打聽,我息寧月絕不是死纏爛打的人……」
「阿寧,我……」像是生了愧疚,段渠眸含悲愴地想要上前,她卻揚鞭在地上狠狠一抽:「站住!」
往日誓言還赫赫在耳,諷刺得像個笑話——
請東赤的海神明證,我段渠今生今世隻愛息寧月一人,如若負心,便罰我葬身大海,屍骨無存,與風浪長眠。
所謂天長地久的今生今世,不過隻換得今歲今時的一段荒謬。
她深吸了一口氣,雙眸終是染了悽色,一鞭子朝段渠抽去,呲的一聲,在那張芝蘭玉樹的臉上留下了一道血印。
轉過身,再不去看他,掠袍上馬。
「滾吧,你挨了我這一鞭,我們便恩斷義絕,兩不相欠了。」
駿馬奔騰間,她聽不見身後段渠的聲聲呼喚,聽不見自己紛亂如雷的聲聲心跳,腦中隻有那些忘不掉的曾經,一遍遍地回響在耳畔——
「我叫段渠,問渠哪得清如許的渠。」
「海上的女子都似你這般豪放嗎?」
「阿寧,你當真願意舍棄一切跟我走?」
那個傻木頭,不知道東赤海神的誓言不能隨便發嗎?她狠心抽他一鞭,了卻誓言,是到底不忍心看他日後葬身大海的。
隻可惜……伸手撫上腹部,漆黑的眼眸閃過一絲哀傷。
她可憐的孩子,注定一出生就沒有爹了。
那個欣喜難眠的夜晚,她好不容易等回了陪老太君去上香的段渠,卻還沒來得及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他已先對她開口,一臉疲倦:
「阿寧,奶奶要我娶貞貞,我拗不過……隻能委屈你了。」
?
(三)
段渠在兩年前出海來到東赤尋藥,被抓到了息寧月的船上。
彼時那張文雅俊秀的臉漲得通紅,拼命掙扎著不願跪下,嘴裡嚷著:
「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怎能跪海盜!」
那義正言辭的模樣叫息寧月一眼就看中了,撲哧笑了出來,紅袍一甩,上前拂開幾個手下,一把揪住段渠的衣領,瞪大眼作出一副兇神惡煞之狀:
「你可知我是誰?又知不知道你帶人擅闖的這片海是誰的地盤?你就不怕我們這群海盜燒了你們的船,扣下你們的人,叫你們有命來無命出?」
段渠的臉色漸漸發白,息寧月瞧著有趣,憋住笑冷冷道:「那麼現在,大少爺,你是跪還是不跪?」
此後每每回憶起這段初見,息寧月都會笑得前仰後翻,而段渠則會惱怒地去堵她的嘴,一旁的白塔皺眉不語,看向段渠的目光深含厭惡。
那時的息寧月最後到底繃不住了,聽著段渠「一人做事一人擔」,有如託孤般的「遺言」時,忍不住哈哈大笑,卻被白塔不悅地拉開了:
「阿寧,別鬧了,扣下貨物,將他們人趕出東赤就是了。」
他們要放人,卻沒想到段渠那富貴少爺不願意走。
段家世代從商,富甲一方,此次段渠出海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做生意,而是想為家中祖母求一味靈藥,治愈那多年糾纏的眼疾。
所謂的靈藥,其實是東赤海一種珍稀海魚的骨膠,卻是極難捕捉,千金難求。
段渠看起來文文弱弱,卻不想是個倔強性子,梗著脖子死不松口,說不得到骨膠絕不回去。
息寧月也來了興致,挑眉笑道:「好,這可是你說的,那就委屈段大少爺留下來給我這海盜頭子打雜了,什麼時候叫我滿意了,什麼時候我就幫你去捉魚取膠!」
就這樣,即使白塔極力反對,段渠也還是留了下來,伴在息寧月身邊。
這一留,就留了大半年。
從最初的格格不入,到逐漸能適應海上的生活,到最後甚至能融入息寧月的海盜幫子裡,做個像模像樣的教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