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真想了想,搖了搖頭:「這裡離不得我,我得鎮住場子,把這出戲唱下去。」
父親抿緊了唇,長嘆一聲,拍了拍我的胳膊:「好自珍重,等爹的消息。」
我深深點了點頭。
孫徵送走了父親,回來復命,我吩咐他:「去幫我查一個人,陳國公次子,凌肅。」
「喏。」
言罷,他指了指地上昏死的陳巧巧:「她……怎麼辦?」
我笑了:「就留在我屋裡伺候吧,正好小陶死了。」
他點了點頭,倒退離去。
(廿一)
眾人退場後,我累極了,躺在榻上剛想打個盹,突然想起楊佑的屍首還在屏風後面放著,腦袋也沒處理過,陳巧巧還在地上暈著,種種疲憊和力不從心都壓了上來,隻覺頭痛欲裂。
正自頭暈眼花,地上的陳巧巧動了動,醒了。
我今天連殺二人,又是一番唇槍舌劍,渾身都酸痛酸痛的,沒力氣喊她,隻招了招手:「過來。」
她看見我一身的血,似乎終於想起來了暈倒前所見的一切,兩眼一翻又要暈過去,氣得我一聲暴喝:「滾起來!」
她呆住了。
我本就脫力,暴喝又動了丹田氣,喝完幹脆咳了起來,手指著外間:「去給我倒杯水。」
她呆呆木木地看了我半天,最終傻子一樣點了點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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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了一杯水回來,我端過來喝了一口,涼的,算了,抬頭看她抖如篩糠的樣子,問她:「怕我?」
她立刻下意識地點頭,點了兩下又開始瘋狂搖頭,咧個大嘴看起來像是隨時能哭出來。
我被她這副樣子逗笑了,說:「你乖乖聽我的,伺候我,我就不殺你,也不讓別人殺你。」
她一個激靈站了起來,瘋狂點頭:「王妃,我聽您的,我什麼都聽您的。」
「會梳頭嗎?」
「會。」
「伺候更衣……」
「會!我還會染指甲,我染得特別紅好久都不會發黃,王妃的手好看,我給您染,給您染的漂漂亮亮的!」
我點了點頭:「就是端茶倒水、服侍我起居,粗活不用你幹。從今天起就留在我屋裡吧,一應吃穿用度,還按以前的給你發。」
陳巧巧磕頭如搗蒜:「多謝王妃,多謝王妃……」
我使喚她給我拿了寢衣,換的時候把她撵走了,一不做二不休將那寫滿《原著摘要》的肚兜穿在了身上,而後將那把殺人刀擦了,歸了鞘,枕在枕下睡了。
我做了個夢,恍惚間,夢到了我嫁進王府那天洞房裡的情景。
那天我等到很晚很晚,晚到打起了盹兒,大約是吸多了迷香,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
一個人走了進來,也沒揭蓋頭,也沒與我喝交杯酒,隻將靠在一邊打盹兒的我打橫抱起,放在了床上。
迷迷糊糊間,他似乎叫人來卸了我的釵環,又親手脫了我的衣裙,吹了燈,將我圈在懷裡,輕輕抱著。
他吻了我很多次,也做了很多。
以至於我都沒意識到,他……留下了最後一步。
三年。
我不知道他怎麼忍過來的。
一次放縱,想來……沒發泄完他那一身的憋屈吧。
我身上甚至還殘留著一些放縱過後的不適,可與我放縱的人,已經不知所終。
(廿二)
八月,黃河大決。
父親請命前去賑災,我則安排孫徵遞了折子說要隨行。
王朝將頹,世道已經很亂了,皇帝也不怎麼上朝,故而我們混了過去,將楊佑的屍身草草埋了,沒有穿幫。
有關凌肅的消息並不多,孫徵查到他府上這幾年間確實有一女子,與他往來甚密,形同智囊,卻不叫「錦瀾」,人稱「洛娘子」。不過我猜,就是我在屏風後聽到的那個,也是《原著摘要》的主人。
由於楊佑死了,我這邊沒有讓孫徵去借糧餉,他們也就沒有妄動,也沒有試圖給楊佑傳信。
一路上所見,都是乞討的流民,有人吃觀音土,有人吃人。
父親安排著設了粥棚,但糧食不大夠,隻能救急,不能救窮。
大多數人活不過這個冬天。
災區更是亂,水淹了房子,屍體漂成一片,想撈起來燒了免得起瘟疫,又點不起來火,因為雨停了幾天,又下了起來。
《原著摘要》上沒有記載這場水災持續了多久,但根據後面的劇情,形勢並不樂觀。
出來的那天,我就沒想著回去,故而隻帶了孫徵、蘇涼兒一家三口和幾十個與孫徵關系親近的護衛,其餘人等,讓他們回頭自尋活路吧。
兩萬護衛軍固然饞人,但兵不是自己帶出來的,不能如臂指使,倒是累贅。一旦哗變,我們根本彈壓不住。
此時我們一行人都一身布衣聚在衙署,屋內炭盆烤著各自湿答答的油衣,正在吃飯。
食物簡陋,但大家也看見了外面的災情,故而無人抱怨,連兩歲大的敏兒都很乖巧。
「地方官員對我怨氣不小。」父親吃著,與我闲聊。
「為何?賑災糧難道沒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還嫌少不成?」
父親嗤笑一聲:「擋了他們發財的路呀。州府過來要糧,說是由他們發放,我沒同意。糧不從他們手裡出,他們沒油水,可不得恨我。再者咱們這粥棚一立,他們的天價米就不好賣了,半袋糧食也換不走如花似玉的大閨女了。你說他們能樂意嗎?」
我雖見多了魚肉百姓的狗官,卻還是每次都能被這群人再開一次眼,人心之惡,深到讓人無法直視。
我隻關心父親:「州府會不會拿你為難?這天下咱們救不了,保自己吧!」
父親嘆了一口氣:「保天下,自然是做不到,但人能救一個是一個吧。等糧食散得差不多了,咱們北上遼東,去找找蕭晏。興許他沒死呢?他若是沒死,有兵有地盤,保咱們不難。為父舍出這張老臉,給他當個軍師。短不了咱們全家一口飯吃。」
我嗤笑:「還美死他了。」
父親也笑了起來。
就這當口,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騷亂,府衙門忽然便被人闖開了,一群衣衫褴褸的流民喊著「狗官」,烏壓壓地往裡衝。
狗官?一群狗官都活得好好的,我父親千裡迢迢給他們送糧,他們管我父親叫「狗官」?
我一股無名火起,吩咐孫徵:「快叫人來保護大人。」
「那粥裡才幾粒米,朝廷的賑災糧,是不是被你這狗官貪了?」
擠在最前面的災民對著父親罵道。
粥裡才幾粒米?
那是活命的糧,還能讓你吃得滿嘴流油不成?做的什麼春秋大夢!
可我再一細看,已覺不對,這不是災民!此人衣著雖然破爛,身子卻強壯得很,滿面紅光,和那一群面黃肌瘦的災民哪裡一樣?
「爹,小心!」
我去拉父親。
可來不及了。
刀光一閃,沒入了父親胸腔。
我抽出了自己隨身的佩刀,對著那人就砍了下去,橫豎一頓亂揮,勉強將面前清出一片空地。
孫徵趁機扯著我們躲入了屋內,死死關緊了房門。
屋內全是老弱病殘,卻個個努力頂著房門,勉力沒有被暴民衝開。我後背頂著門,用手按著父親流血的傷口,想讓那血流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卻是徒勞。
過繼來的小堂弟看父親這副模樣,怒道:「我要出去跟他們拼了!」
父親已經沒了什麼力氣,跟他擺了擺手:「不要衝動,往後,多聽你姐姐的話。」
我扯了衣服死命給爹爹包扎:「別說話了爹,沒事的,你會沒事的。」
侍衛們終於趕到了,在外面殺出了一條路,緩了緩我們這邊的壓力。沒多久,州府的官兵也到了,將災民驅散,州牧撲在我爹面前,哭得像是他剛死了爹:「程大人,程大人!您怎麼就為國捐軀了呀,都怪這群暴民,都怪這群暴民吶!」
我一把將他推到了一邊:「胡說什麼?大人還沒死呢!」
可他為什麼睜不開眼睛,他為什麼垂下了手,為什麼就不動了呢?
我蹲下去搖晃他,他為什麼沒有醒過來嚇我一跳呢?
節度使也來了,問州牧情況如何,州牧與他咬了半天耳朵,又放大了音量:「使君,程大人意外去世,他這些家眷……」
「什麼家眷?」虬髯鼓肚的節度使眯縫著的小眼睛裡閃爍著猥瑣的光,「哪有出來賑災帶著家眷的,不過是程大人……招來玩樂的伎子罷了。那個歲數大的,」他指著我母親,「鸨母。」
眾人聞言皆是變色,小堂弟怒斥:「放你娘的狗臭屁!少血口噴人!」
節度使唇角一勾:「小倌夠辣,本使喜歡,今晚送本使房裡。」
堂弟還要再罵,卻被我抬手止住,強忍著站起了身,咧出一個笑,嫋嫋婷婷地走到節度使面前行了個禮,然後戚戚然道:「奴家雖是風塵中人,卻也講節義,程大人救百姓於水火,奴家與姐妹們皆感佩莫名。如今程大人遭暴民毒手,奴家萬分痛心,願與姐妹們排練一場歌舞,一則告慰程大人在天之靈,二則也讓世人知曉程大人的清白冤屈。屆時,請諸位大人前來觀看,如何?」
州牧與節度使面面相覷,俱是一愣。
我與家中眾姐妹雖面容姝麗,但衣著樸素、舉止端莊,不瞎便能看得出是良家女子,這節度使指鹿為馬,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們萬沒料到的是,自己一屎盆子扣下來,我一不急、二不甩,倒頂著個屎盆子站起來說話了,還順著他們,還說要給他們演歌舞。
這世間的下賤男子最喜歡做兩件事,一是拉良家女子下水,二是勸風塵女子從良。這二位這勾當做了這麼多年,大約是第一回見著如此配合的良家女子,頓時覺得新鮮無比。
節度使瞪大了眼:「哦?你們會跳什麼?」
我笑了:「演的時候,大人自然就看到了。大人給我們幾天時間,奴家定讓大人滿意。」
節度使又勾起了一邊嘴角:「好哇,你們好好排,過幾日本大人來看。那幾個無關人等……」
我見他去看我從王府帶來的一眾護衛,急了,把嘴一噘:「哪有什麼無關人等,都是奴家的好姐妹。」
節度使冷了臉:「他們難不成還要上臺?」
我一扭三道彎:「怎麼不上呢?」
節度使被我逗笑了,點了點頭:「好好好,本使且看你們能玩出個什麼花樣,七日之後,本使來看你們……跳舞。」
我躬身萬福:「多謝大人賞光。」
兩個大官走了,搬空了府衙的糧倉,還用重兵將我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幾個妹妹將父親的屍身拖進了屋中,二妹含恨叱我:「爹爹前腳剛提過他擋了州府的發財路,後腳就糟了難,哪有這麼巧的事,分明是那兩個狗官指使殺手混在人群中做的!那群『難民』,說不定也是狗官鼓動的!你還要給他們跳舞!父親若知你如此,如何瞑目!」
我看著天降淅淅瀝瀝的雨,隻覺自己一顆心比這冷雨還涼:「怎麼不跳,所有人都跳,跳上一支升天舞,送這群狗娘養的去閻王殿。」
(廿三)
節度使差人來帶走了堂弟,第二天他回來的時候,連走路都在踉跄,將自己關在房中,不吃不喝。
我將一碗粥放在他榻邊,說:「自己實力強了,再去放狠話,你若有幾萬大軍,或者能以一敵百,罵那老東西也就罵了,毫發不得傷。沒有實力撐腰,說話再硬氣,又有什麼用呢?爹還沒來得及教你這些道理,就去了,以後姐姐教你,你學著吧,要學的太多了。」
堂弟依然趴在榻上不理我。
「能不能起來?能起來就喝點粥,幹活。大伙都忙著呢,兩歲的女孩都在做活,你一個大小伙子,被人糟蹋了還要上吊不成?」
「幹什麼活?學跳舞嗎?給那群惡心玩意搔首弄姿嗎?」
「你自己出去看看,眾人是在跳舞嗎?」
堂弟愣住了,看我走了出去,終於是一瘸一拐地跟了過來。
看見府衙內的情形,卻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