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那是她的臉,那是她的身子,她躺在冰床之上。
“你的身子還未腐爛呢,這玄冰靠的都是宿玄的魂力供養,你的屍身存在一天,他的魂力便弱上一分,直到心魔徹底壓過他虛弱的魂力,唔,他就成了那副樣子。”
桑黛眨了眨眼,無措看著床上的屍身。
這次黑衣人讓她停了許久,一直未曾帶她走,直到夜幕降臨。
房門在此時打開,腳步聲傳來,一人走了進來,他似乎剛沐浴完,銀發披在身後滴水,他也不管這些。
睡袍寬敞單薄,依舊昂貴精致。
宿玄生活節儉不了,無論何時都是這般。
妖王掀開簾子,卻並未看到冰床旁站著的兩人,仿佛他們在兩個空間一般,觸碰不到也看不到彼此。
桑黛下意識喊了他:“宿玄。”
他沒有回應。
宿玄站在床邊看了會兒,隨後熟練取出柄利刃,沿著心口上剛長好的傷痕捅了一刀。
“宿玄!”
她撲上前卻並未觸碰到他。
身後的黑衣人懶懶笑道:“你是個死人啊,你們兩個碰不到彼此的。”
一滴心頭血落在冰床之上,迅速隱入堅冰內,他收起匕首也不管身上的傷口,變成一隻小狐狸跳上了冰床,用爪爪扒了扒那具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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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狸的狐狸腦袋枕在她的臉側,閉著眼似乎很疲憊。
一刻鍾後,他又忽然睜開眼,看了眼身旁的人。
狐狸眼裡一抹嘲諷滑過。
“你要死就死幹淨點,還留具屍身給本尊,本尊還得護著你的屍身,桑黛,本尊真的很討厭你。”
黑衣人靠在欄杆上對桑黛挑眉:“你看,他說討厭你。”
桑黛啞口無言,她怎麼會不知道宿玄討厭她,不然不會三天兩頭找她打架。
話很惡毒,但是小狐狸的爪爪卻護住她的屍身,把她往懷裡摟了摟。
“真的很討厭你,討厭死你了。”小狐狸閉上眼,晶瑩的淚花將眼角的狐狸毛發打湿:“可是又放不下,本尊放不下。”
“桑黛,本尊快瘋了,你一定更討厭本尊了吧,清醒時候你不喜歡,瘋子你更不會喜歡。”
小狐狸頓了頓,又嗤笑:“說了句廢話,你肯定討厭,本尊殺了你們仙界那麼多人。”
小狐狸舔了舔她的耳根,問她:“本尊不該殺他們的是嗎?”
可一具屍身不可能給他回應。
宿玄自己回答自己:“不,本尊就得殺了他們,全部殺光,劍宗本尊全部殺光,劍宗底下的門派本尊也要殺,你護佑的劍宗本尊偏要殺,你爹要殺,你娘要殺,施窈要殺,沈辭玉也要殺。”
“都殺了才好,你要保護的人本尊一個個都殺了,你要護的人永遠都護不住。”
他好像瘋了一樣,一句接著一句自言自語,桑黛喉口幹澀不知該說些什麼。
身後的黑衣人笑著罵道:“瘋子。”
桑黛試圖伸手觸碰:“宿玄……”
宿玄得不到回應,忽然暴怒,一把將懷裡的屍身推開。
他跳下床變為人身,兇惡摔了桌上的花瓶。
“你為什麼一句話不說!活著不跟我說話,死了更是一聲不吭,你有本事連具屍身都別給本尊留,你這般吊著本尊有何意思!”
“本尊剐了你爹,你娘死在本尊的妖獸嘴下,沈辭玉被本尊重傷數次,你們劍宗快死光了,你為什麼不來保護他們!你不是很在乎他們嗎!”
“桑黛!本尊也快瘋了,你是不是拍手叫好呢!你這麼恨我,你這麼恨我……”
桑黛一句話也說不了,她好像被嚇到了一般,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神色復雜,眼神沉重。
她看著宿玄發瘋,門外的妖侍們無人說話,仿佛習慣了一般。
黑衣人湊到她的身邊小聲道:“哦,他每天都得這麼瘋一次,你也別擔心,他過會兒清醒自己會收拾。”
他說的是對的,宿玄發完瘋冷眼看著床上一動不動的人,忽然勾唇嘲諷一笑。
“你死了也挺好,好歹在本尊身邊了,你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死了後,本尊日日抱著你的屍身共眠吧。”
“你惡心嗎,可本尊覺得爽快,本尊就喜歡欺負你,你不是總這樣看本尊嗎?”
小狐狸一揮手,將屋內的狼藉收拾幹淨,又變成了一隻狐狸跳上榻。
他心口的傷痕還在滴血,血落在冰床之上,玄冰的寒意更甚。
小狐狸的腦袋搭在她的肩膀旁。
屋內很安靜,桑黛以為他睡了。
可過了一會兒,他又忽然開口。
“桑黛,我們成婚吧,你不同意也沒辦法,我就是不講理,我找了法子,捏出一縷神魂放在你這具屍身裡,我們結婚契,總歸我也活不了多久了,總歸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待你的屍身化為白骨,屆時我也瘋了,也記不得你了,也不會來護著你的屍身了,不過沒關系,你的屍身徹底腐爛的時候,我也隨你去。”
“我一直纏著你,你生也好死也罷,我看上的人,便是具屍身也得留在我身邊。”
待到天色由黑轉為白晝,小狐狸睜開了眼,舔了舔劍修的臉側。
“等我晚上回來和你結婚契,即使我瘋了不記得你了,你的屍身爛了,我也得殉你,你不會一個人的。”
他起身穿衣出了寢殿。
桑黛站了一晚,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了,雙腿僵硬。
身後的黑衣人打了個哈欠,走上前來問她:“看完了,你昏睡的這些年宿玄就是這麼過的,你現在可想出來了解決辦法?”
桑黛一直低著頭。
黑衣人扯了扯她的袖子:“欸,想不出來我們就走吧,你又醒不了多久,他快瘋了,他被四苦吞噬徹底瘋的時候就沒有執念了,你就徹底死了,還不趁這會兒去見見你想見的人?”
桑黛忽然道:“可以借你一點靈力嗎?”
黑衣人挑眉:“啊?”
桑黛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的身上黑氣濃鬱。
她抓著他按上了那具屍身。
黑氣瞬間爬滿整具屍身,被玄冰滋養不腐的屍骸轉眼間化為白骨,玄冰一點點碎裂,光亮轉瞬暗淡。
事情太過突然,那黑衣人茫然眨了眨眼。
桑黛放開了他的手。
她冷漠站在冰床邊,淡聲道:“這具屍身早該死了,用他的血活了一百年,早夠了,他憑什麼這麼對我的身體。”
“他還想和一具屍身結雙生婚契,瘋子,我這般討厭他怎麼可能會和他結婚契,他真是想得美。”
“惡心,一隻妖邪,還想和我一起死,我更惡心了,死了我也不想看見他,他敢來煩我的清靜,我便不能不管。”
“他配不上我。”
“我討厭他。”
桑黛轉身出了寢殿。
陽光落在她身上,她仰起頭,一張小臉在光裡幾近透明。
眼前模糊逐漸眩暈。
“黛黛!”
一道聲音穿透耳膜。
夢裡的她閉上眼,長睫輕顫,現世的她茫然睜開眼。
小狐狸眸中都是焦急,半撐起身體將她抱在懷裡,親了親她的額頭。
“寶貝,你怎麼了,我都喊不醒你。”
桑黛捂住眼睛,哽咽道:“對不起……”
宿玄一愣,坐起身把人面對面抱在懷裡。
“你又看到什麼了是嗎,黛黛,那些都是尚未發生的事情,舊的天命早已被改變,我們要向前看。”
他拍著她的脊背,小聲安撫她。
那是舊的天命嗎?
桑黛不知道。
舊的天命尚未發生,他們已經改變了它,但微生家契印讓她看到的畫面格外真實,就好像已經發生過的。
那真的好像發生過一樣。
到底是已經被改變的天命,還是現世發生過的事情?
若是發生過,她早該死了,為何還活著,人死不能復生,時間是不可能逆流的。
她抱緊宿玄,埋在他的頸窩,他的體溫依舊溫暖,他的身上依舊是淺淡的草木香,他的心跳還在劇烈跳動,周身浮現的是強大純粹的靈力,不是那股血紅的邪祟氣息。
他的四苦早已被她洗去,並未吞噬他的人性讓他發瘋,四苦驅使他成為殘暴弑殺的君主,心魔一日更比一日深厚,他的人性越發單薄,在快瘋了之前選擇與她的屍身結婚契。
即使他瘋了不記得為她續命,當桑黛的屍身腐敗,無論宿玄在天涯海角,都會隨她去死。
他明明是這麼溫柔又這麼純粹的人,怎麼可能成為眼睜睜看著一個還沒長大成人的少年死在眼前卻不管不顧的人?
宿玄的瑤山郡住了數不清的孩子,他明明很是心善。
桑黛根本壓不住情緒。
她毀了自己的屍身,桑黛知道夢裡的自己為何會這般做。
毀了屍身,斷了他的念想,宿玄不會將自己的命綁在一具遲早會滅亡的屍身上,也不會用心頭血再養著她,不會魂力虛弱被心魔吞噬。
他應該向前看。
可他在夜晚歸來,在要與她結婚契的那晚回來,看到的是一具白骨。
他瘋了,他拎著一壺酒去了劍宗後山,在她的一百年忌日時,死在了沈辭玉和天道的手下。
宿玄的死是她推動的。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想你死……”桑黛抱緊他,眼淚全部落在他的頸窩,順著滑下了鎖骨。
“我不知道你會自戕,我不知道,宿玄我真的不知道……”
毀了屍身是想他斷了念想向前看,她隻要存在就是他的心魔,就是他瘋癲的推手。
可她毀了屍身,也毀掉了他活著的心。
夢裡的桑黛不知道宿玄對自己愛到這種地步。
如今與宿玄相處了幾個月的桑黛卻知曉,夢裡的她做得大錯特錯。
“黛黛?”
宿玄無措抱緊她,輕拍她的肩膀,蹭蹭她的腦袋:“黛黛,不管你看到什麼,如今都已經重來了,我們現在都在彼此的身邊,你看看我是不是還好好活著?”
可桑黛仿佛真的看到了很可怕的東西,一個勁抱著他,緊緊抱著他道歉,她一直在道歉。
宿玄心疼得不行,將尾巴現出來遞給她,她卻根本不看,隻拼命摟緊他。
連尾巴都哄不好她,他的劍修好像真的被嚇到了。
自戕,桑黛說他自戕了,這確實像是宿玄會做出來的事情,桑黛若死了他必定是活不下去的。
她看到還是她死後的事情。
宿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場面,他看不到這些,微生家契印隻讓桑黛看到。
他隻能抱緊自家劍修,捧住她的臉親了親她的臉。
“黛黛,你看看我。”
桑黛抬起頭,小狐狸的眼裡全是柔和的情意。
四苦沒有吞噬他,心魔沒有毀了他。
桑黛去親他的唇,一口一口輕啄:“宿玄,真的對不起,我不會讓你們死的。”
微生家契印給了她重來的機會,這一切她都會改變。
起碼,她已經洗去了宿玄體內的四苦,他不會被四苦吞噬以至於瀕臨瘋魔的邊境。
“黛黛,隻要你好好活著,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小狐狸捧住她的臉吻她的唇瓣,貼著唇輾轉道:“乖寶,你活著,我就有勇氣做任何事情,我一定會好好活著,再苦再難都會活著,師父也會活著,妖界會好好的,你在乎的人、我在乎的人都不會有事。”
冥冥之中桑黛已經改變了許多事情。
應衡沒有死,她找到了應衡,知道了很多事情。
宿玄沒有瘋,她洗去了宿玄體內的四苦,他不會被四苦侵蝕人性變成個冷血無情的殺神。
一切都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