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衡坐了許久,窗外的日頭漸漸西斜,霞光掃在他的發上,暮色漸沉,軒窗並未關上,晚霞綺麗。
可他看不到,也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晚霞了。
房門在這時候被推開,應衡無知無覺。
一直到識海中傳來一人的聲音:“你醒了?”
是南宮燭。
應衡不知道他在哪裡,身子並未動,眼眸微微彎起禮貌回應:“南宮公子。”
南宮燭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隨後他搬了個椅子在應衡不遠處坐下。
“應衡仙君,你想起來了什麼?”
聲線平靜毫無波瀾,但聲調很沉,應衡當然知曉南宮燭並不是隨口詢問一句,他很認真在問他這件事。
他看到了什麼?
應衡搭在膝上的手無意識攥緊,他沒有痛覺,連指甲深陷進掌心都不知曉。
“我看到……我看到一個人在哭……”
南宮燭問:“誰在哭?”
誰在哭?
應衡忽然想起的一段記憶裡,是一個雨夜。
他看到一人在哭,她跪在地上,小臉稚嫩,清麗的臉上全是絕望,渾身被雨水打湿,幾乎是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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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茫然,她的聲音沙啞。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我……”
“師父,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啊……”
她的劍嗡嗡作響,道心隱隱崩潰。
那是十歲的桑黛。
應衡有這段記憶,說明這發生在他叛逃前。
他不記得自己見過桑黛這幅樣子,即使他的記憶混亂,但他可以確定的是,桑黛身為劍宗的大小姐,身為天級靈根覺醒者,從小道心堅定,七歲獨自除邪被打得半死也未曾哭過,更遑論道心破碎。
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
而記憶裡的自己做了什麼呢?
記憶裡的應衡看不清自己的模樣,他聽到自己抖動的聲音。
“黛黛……師父會一直保護你……”
他說過會一直保護她,然後轉眼就叛了劍宗。
應衡茫然抬頭,看不見南宮燭在哪裡,但知曉他仍在屋內。
他的聲音微顫:“我還聽到一句話……”
南宮燭聲音喑啞:“什麼話?”
應衡說:“那話告訴我……”
——“即使你攬下罪責,你要護的人也不一定能活下去,應衡,你可以繼續做天級靈根覺醒者,這樣你可還願意?”
他要做的事情是什麼,他要護的人又是誰?
其實答案一目了然。
歸墟靈脈並非應衡毀的,蒼梧道觀也非他所屠,他為了護一人攬下罪責。
而應衡寧願拋棄自己親手養大的徒弟也要叛逃四界,即使被四界追殺也毫不猶豫,他要護的人——
隻有桑黛。
南宮燭深呼吸一口,轉身平復自己的心情。
他的情緒穩定下來後又看了過來,應衡一副失了魂的模樣,面色蒼白如雪。
“所以……歸墟靈脈和蒼梧道觀被屠與桑黛也脫不了關系?”
“或許。”
“那話是誰說的?”
應衡不知該如何回應,張了張唇,話到嘴邊卻隻有一句:
“不知道。”
南宮燭忽然起了火氣,徑直站起身朝應衡罵道:“你什麼都想不起來,你做的事情你都想不起來!你一句‘不知道,我忘了,或許吧’打發了一切,那我爹娘怎麼辦!應衡,我爹娘的死和你脫不了幹系,你當我願意救你?若非是要查當年的事情,你以為我會管你?”
“你若真有本事,便給我立馬想起來當年的事情,想不起來,那你不如去死。”
“應衡,你不如去死,你活著無用那就去死吧。”
他一向嘴毒又放肆,不是什麼好人,修醫術救人,但更喜歡煉毒殺人。
他大步匆匆往外走,可等到走出小院的時候卻又停下。
南宮燭閉上眼,在外等候的弟子小心看去,卻隻見得一滴淚珠落下。
自家一貫驕傲的谷主哽咽出聲:
“你們都沒錯……你們都不記得……那到底是誰錯了呢,我爹娘怎麼辦,我怎麼辦?”
弟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自家谷主進去隻待了一小會兒出來便落了淚,但知曉上一任神醫谷谷主和谷主夫人。
兩人亡故之時,南宮燭也隻有十一歲,獨自撐起了一個偌大的神醫谷。
谷主在時南宮燭隻喜歡煉毒,上一任谷主沒少打他,南宮燭則笑嘻嘻留下一句:
“神醫谷的醫術傳給我怕是沒用了,不如您二老再努努力,給我生個弟弟妹妹傳下去。”
氣得谷主和谷主夫人兩人混合雙打。
可他們死後,南宮燭將自己關在自家爹娘的房間整整一月,出來後一改曾經的散漫,雖喜煉毒,卻整日學著神醫谷世世代代傳下來的醫書。
神醫谷本職是救人,他一個煉毒的修士在爹娘走後,也不得不擔起了自己身為神醫谷唯一後人的責任,逼著自己學完了曾經厭惡逃避的醫術。
弟子收起了話,安靜陪在南宮燭的身後。
一陣狂風卷起,屋內的軒窗發出清脆的響聲,應衡也聽不到,更感受不到冷。
春影告訴他南宮燭走了。
應衡聽到了南宮燭對他的咒罵,其實這些話他也根本不在乎,他脾氣好,便是當著他的面罵他也不生氣。
可南宮燭的話卻仍舊如一把刀插進心間。
他什麼都不記得,群英會一事不記得,歸墟靈脈和蒼梧道觀的事情不記得,神醫谷的事情也不記得。
一句“不記得”的背後,是自家弟子尋他的那整整一百二十二年,是他五位好友亡故的真相,是神醫谷上一任谷主因何而死的事實。
應衡忽然問春影:“春影,你是天級法器,跟著我是否委屈了?”
他一介廢人,四界罪人。
春影默了許久。
應衡淡聲道:“春影,我不會生氣的。”
“不委屈的。”
在他的話落下的一瞬間,春影便接了話。
應衡沒有說話。
“你很強大,也是一個很好的劍修,我的識海與你共通,你的識海重創記憶缺損,我也被重挫,所以當年的事情我也不記得了,我無法幫你,但是主人,你其實也沒有錯。”
“可是春影……那錯的到底是誰呢?”
“你沒錯,便不用管是誰錯了。”
很多年前應衡堅定告訴桑黛:“我們都沒錯,錯的是別人。”
可如今,他竟然在懷疑自己的話,因為缺失的記憶,讓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是一睜眼世界便變了。
應衡坐了許久。
他如今沒有靈力,尋常人坐一兩個時辰不動必會身子麻木,但應衡沒有五感,對此毫無反應。
他像一具雕塑一直坐著。
等到日後落下,外面開始下雨,冷風從窗外卷進來,應衡的衣袍被寒風吹起,春影實在看不下去。
它主動出鞘,用劍身合上了窗戶。
應衡在這時候說話了。
“春影,我或許真的做錯了。”
白衣劍修目光空洞。
“我若是為了護黛黛攬下的罪責,我明明想保護她,可她卻還是受了那麼多委屈,她還是險些死去;我忘了當年的事情,獨留烏兄長獨自守著我們的承諾,我那幾位摯友的死無人知曉真正的原因;我忘記神醫谷的事情,或許我間接害了南宮公子的爹娘,我卻將這些都忘個一幹二淨。”
“春影,我是不是真的錯了?”
“春影,我要想起來,我得想起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到底忘記了什麼事情?
自家弟子為何在記憶裡哭成那副樣子,道心險些崩碎,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桑黛自己記得嗎?
當年群英會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他們明明是好友卻不敢面見彼此,為何微生萱和白於、韶溪和檀暮清死在同一年。
為何烏寒疏會說:
“這都是天命。”
他跌跌撞撞循爬起身,拉開大門奔進雨中。
春影知曉他要去哪裡,用劍意為他撐起靈盾擋下雨水,為他指引方向。
南宮燭在屋內坐了許久,牆上掛著一幅畫像,一男一女姿態親密,眉宇間皆是笑意。
他仰頭看著那幅畫,神態沉靜。
房門在這時候被敲響。
南宮燭回過神來,轉身來到門邊拉開了房門。
外面的人臉色很白,目光沒有半分焦點。
他好像許久未曾說話了一般,開口便是喑啞不成樣子的話。
“南宮公子,我想請你幫個忙。”
南宮燭冷聲問:“我憑什麼幫你?”
“我會想起來當年的事情。”應衡道:“請你幫我融合靈根,就現在。”
南宮燭搭在門框上的手收回來,雙臂環胸冷眼看他:“你的身體如今強行融合靈根很難承受,你確定?”
“確定。”
“死也不後悔?”
“死也不後悔。”
還有十五日便是桑黛和宿玄出來的時候,他希望在那時候可以看到桑黛。
可以想起來一些事情,可以給他們所有人一個交代。
可以得出結論。
他到底錯了沒?
***
桑黛的經脈在隱隱沸騰。
她無助看向面前的人,她坐在小狐狸的懷裡,小狐狸在親吻她的脖頸。
今日已經是第十五日了。
桑黛抱著他,可以感受到修為的隱隱突破,雙修於修士來說是一種極好的修行方式,尤其是境界高的道侶之間。
他們是天級靈根覺醒者,修行速度本就快且強大,用上雪鸮留給桑黛的歸墟靈力之後,兩人的修為更是突飛猛進。
宿玄這會兒情潮起來了,發情期再次席卷來,腦子糊塗沒有意識,隻有最原始的渴望,對心愛姑娘的情.欲渴望。
桑黛趴在他的肩頭上喘.息,目光落在一旁的書冊上。
這是合歡派的秘法,是合歡派派主交給宿玄的,他們兩人於修行上都是四界數一數二的大能,宿玄拉著桑黛練了三本書。
進入洞府前已經是大乘滿境,如今竟然隱隱有破境的兆頭,可離他們兩人邁入大乘滿境不過才二十天。
桑黛的經脈此刻沸騰嚴重,她有些難受,趴在宿玄的肩頭上艱難道:“宿……宿玄……我覺得……我有點不對勁……”
宿玄吻上她的唇,腦子暈暈乎乎隻顧著衝.撞,劍修成了個水娃娃。
桑黛強撐著最後一點意識別過頭,磕磕絆絆說:“我的經脈……一直在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