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變為九尾狐跳上了冰床,狐狸爪爪小心翼翼扒著那具屍身的肩膀,將她完全攏在懷裡。
九根尾巴包著她的身軀,狐狸腦袋靠在她的肩膀,額上的金色神印暗淡了許多。
小狐狸很安靜。
桑黛捂著唇啜泣:“宿玄,你看看我啊……”
小狐狸抱了許久,可懷裡的人還是冰冷如雪。
他睜開眼,茫然看了眼懷裡的人,像隻幼崽一般小心翼翼舔舐她的側臉,狐狸腦袋拱了拱她的身體。
“黛黛……”
桑黛撲上前:“我在,我在這裡呢。”
小狐狸嗚咽出聲,眼淚順著眼角落下,將柔軟的狐狸毛打湿。
他嗚嗚咽咽低聲痛哭。
“黛黛……”
他一直哭,桑黛也跟著哭。
面前的畫面一帧帧流轉。
窗外霜雪消融,枯樹開了芽,在夏日生長繁茂,秋季落葉滿地。
最終,在冬日又變為枯木。
春夏秋冬流轉,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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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玄總在白日離開,夜晚披星歸來,變成一隻小狐狸宿在她身旁。
眼神一日更比一日無光,身上的殺氣一日比一日重,心魔折磨著他,殺意與仇恨卻也助他的修為日益精進。
桑黛就好像是個外來者,隔著一道看不到的屏障看宿玄痛苦,看他絕望,看一百年的時光過去。
她死去的那一百年,宿玄每日都這般守著她。
他明明喜歡溫暖,卻為了她的屍身住在冰室當中,整日睡在她的身旁。
隻有寒冷才能保持她的屍身不腐。
可他卻記得她很怕冷,所以會變成小狐狸守著她,即使根本暖不熱她。
他這麼矛盾、絕望、痛苦又後悔地過了一百年。
第一百年,某一日,冰床上的屍身化為了白骨。
就好像是那屍身有意識自毀一般,為了不讓他再這般折磨自己。
忙碌一天披星歸來的宿玄撩開珠簾,看見了冰床上的白骨。
他安靜看了許久,一言不發,好像死了一般寂靜。
旁觀的桑黛一次次想要觸碰他,卻一次次穿過他。
直到一聲輕笑逸散,打碎了沉默。
宿玄笑了出來,他捂住眼睛大笑出聲,彎起腰身佝偻脊背,桑黛瞧見他的眼淚一滴滴濺落在地磚之上。
他劇烈咳嗽,吐出了大口的血,殿外的柳離雪衝進來。
孔雀成熟了許多,因為這些年的徵戰,他也跟著褪去了過往的不著調。
柳離雪看著冰床上的白骨,身上無力,後退幾步靠在牆上,眼底一片絕望。
“尊主……”
完了,都完了。
宿玄摔碎了屋裡的燭臺,指著冰床上的白骨哭著怒吼出聲:“你就一點念想都不給我留!活著不願意看我一眼,死了也不願意在我身邊,我做了什麼,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
“桑黛,桑黛我欠你什麼了!我欠你什麼了!”
“你憑什麼這麼對我!你憑什麼這麼對我!桑黛!”
桑黛哭出聲,上前想要抱住他的腰身:“對不起對不起,宿玄,真的對不起。”
可他聽不到,他一遍遍衝那具白骨哭訴。
她也抱不到他。
宿玄哭到吐血不止,發瘋般將柳離雪趕出去,卻在人都離開之後,安靜在屋內坐了一晚,守著床上的那具白骨。
桑黛哭了一晚,看他一動不動坐在那裡,明明還活著,卻好像死了。
當天亮之後,他站起身,換上了一身新衣,取出了一根木簪挽起了及腰的銀發。
他站在冰床邊看了許久。
隨後,宿玄漠然抬手,一把業火將整個主殿燒了個幹淨,連帶著桑黛的屍身化為灰燼。
他轉身出了妖殿。
他去了仙界,去了劍宗後山。
他提著一壺酒,在她的忌日那天,死在沈辭玉和天道的手下。
桑黛捂住臉跪在地上。
因為她的屍身毀了,所以他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沒了一點活著的盼頭。
“對不起,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一切都如過眼雲煙,出現又消失。
桂花契印再次浮現在她的眼前,光亮依舊耀眼。
她聽到空曠的聲音穿透虛妄,傳到了她的耳中。
“四苦荼毒,歸墟覆滅,天級靈根覺醒者,你擇的什麼道?”
四苦終將侵蝕歸墟,四界終將覆滅。
她的道在哪裡?
她曾經以為自己的道是護佑仙界,就算為了蒼生死去,這是她的責任。
她是天級靈根覺醒者,她生來便應該將蒼生放在自己之前。
她為了仙界一味拒絕宿玄,她為了仙界丟掉了自己的命,也丟了宿玄的命。
她愚忠仙界,連應衡的事情都隻敢背地裡去查。
翎音說,她會被圍殺在歸墟,被抽去了天級靈根。
翎音還說,即使舊的天命被改變,新的天命依舊要她死去。
可她若是死了,宿玄也活不了,應衡也無人再去尋找,她身邊的人都沒有一個好結局。
桑黛放下捂臉的手。
她仰起頭,看著黑暗中那抹桂花契印。
它告訴了她很多東西,它似乎知道很多很多。
金色的契印漸漸變得虛妄模糊。
她看到一張清俊的臉,白衣翩跹飄逸,烏發用木簪束起。
“黛黛,你長大了。”
那張臉消散。
她又看到另一張臉,黑袍上繡了矜貴的金線,眉目張揚俊美。
“黛黛,我等你回來。”
那道聲音問過她很多次。
——天級靈根覺醒者,你擇的什麼道?
桑黛牽起唇角,微啟紅唇:“我的道……”
她緩緩站起身,桂花契印隱入額間,強大的歸墟靈力在她的經脈中洶湧流轉。
“在我身邊。”
不是什麼仙界,不是什麼蒼生,不是什麼天級靈根覺醒者的責任。
蒼生負她,四界終將圍殺她。
她曾經聽從應衡的話,以為自己的劍就必須成為蒼生之盾,她應該為了蒼生死去,用性命守護他們。
她和應衡都被這責任壓垮。
可也有人曾經告訴她:“桑黛,沒有人比你自己重要。”
她和應衡的道都錯了。
他們應該先活著,保護愛的人,才能去護更多的人,她不該死,若有人要殺她,她應該拿起劍活下來。
即使最後真的走到被四界圍殺的局面,她也要拼死一搏。
若要殺她,她必殺之,無論立場。
桑黛睜開眼,雲層中最後一道劫雷醞釀了許久。
她站起身,撿起了豎在身前的知雨劍。
劍柄在手中握著,歸墟靈力從她的經脈中流通向整個知雨劍。
劍身上纏繞強大的靈力,幻殺陣早已被天雷劈碎。
桑黛仰頭,面上毫無情緒。
雲層之後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看她。
“我必須活著,所以——”
天雷在這一刻落下。
桑黛抬劍直指雷電,強大的歸墟靈力自天虞石遊走在劍身之上。
她劈劍而下,劍光虛化成遮蔽天日的劍影,肅殺的劍影朝粗壯的劫雷劈去。
“我必須殺了你。”
劍光與天雷相撞,那天雷頓在虛空之中,隨後瑩藍的劍光陡然潰散,將整道天雷包裹其中。
方才那要殺了桑黛的天雷失了所有殺意,從天砸下纏繞在知雨劍身之上,紫色的雷電噼啪作響。
桑黛單手執劍,鳳眸冷淡。
“你的雷,我還給你。”
手腕下壓,聲勢撼天動地,地面寸寸塌陷,十幾裡外的弟子們齊齊暈厥。
應衡跪在地上嘔出大口的血,檀淮艱難支撐防護結界護住他們彼此。
檀淮艱難朝天幕中看去。
濃雲之下,一道雷電自地面向上劈斬而去,雷身通體發紫,其中竟然裹挾了瑩藍的劍光,雷聲嗡鳴撕破黑暗,一劍劈碎了厚重的雲層。
濃雲被劈散。
檀淮瞳眸驟縮,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也不眨望向遠處。
他沒看錯。
桑黛……
劈了天。
應衡爬起身跳上春影劍:“去找黛黛,去找她。”
檀淮回身之際,應衡早已經消失不見,滿地都是碎石瓦礫。
桑黛從地坑中一躍而上。
經脈中靈力洶湧,她的衣服破爛滿是血水,頭上隻有一個九缳簪還完好無損。
知雨劍嗡嗡作響,劍意依舊未散。
桑黛的一顆心很平靜。
天幕中那雙眼睛還未完全消散,安靜看著她。
桑黛握緊了手中的知雨。
“你便等著,有朝一日,我自會親自劈了你。”
她必須活著 ,她必須用這一柄劍護住自己,護住自己在乎的人,天級靈根覺醒者什麼都不是,莫須有的責任於她而言都不及她自己的命重要,她不能為了任何人死去。
她必須活。
她必須戮了這天。
若天道不公,若四界叛她,眾生不容她,那她便用這柄劍斬了這世間大道,以殺伐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