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衡心軟是出了名的,這位大能脾氣頗好,有朝一日竟會對晚輩說這種話,這師徒兩人都是這般,面對在乎之人的事情,便會格外堅定果斷。
弟子們沉默,目露兇光,正要列陣殺了這不知死活的白衣劍修——
而此刻,第一道劫雷落下。
自萬丈高空降落,聲勢浩蕩,寂靜的山林中靈鳥橫飛。
這些弟子修為最高者也不過剛入元嬰,何時見過大乘滿境的劫雷,隻劈下一道,餘壓便傳到十幾裡外,修為低的弟子們當場吐血。
應衡悶哼一聲,身形不穩,檀淮連忙為他打下防護罩抗住餘威。
他擦去唇角的血:“多謝。”
檀淮回道:“仙君客氣,您是前輩,乃家父和家母的摯友。”
應衡垂眸呢喃:“你是韶溪和暮清的孩子啊……都過去這麼久了。”
檀淮沒說話,與應衡一起並肩而立。
弟子們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繼續前進。
應衡這時開口:“施家三千餘人已經全部死去,被你們的大小姐抽去了神魂,用來維系幻殺陣。”
弟子呆愣:“……什麼?”
應衡橫劍在前:“話我隻說到這裡,若你們還要上前,我必殺之。”
遠處的劫雷一下更比一下粗重,弟子們何時見過這般迅疾的劫雷,尋常修士雷劫往往要過上幾天,給了修士緩和的機會,但是桑黛的劫雷卻遠不是這般。
它轉眼間落下下一道,弟子們被餘壓波及,越來越多的人扛不住跪倒在地,更何談去圍殺桑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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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衡已然快堅持不住,檀淮也被餘壓波及到咳血。
“應衡仙君,先離開這裡吧。”
應衡搖頭:“……不,黛黛在渡劫。”
他可以感受到識海中的衝擊,知曉那劫雷多麼洶湧可怖。
他看不見,但是檀淮可以看見。
簡直不可思議,那雷劫太過駭人了,桑黛入大乘初境之時檀淮並不在,如今親眼見證到天道對於桑黛的殺意。
天道是真的要殺了桑黛。
一點不給她活路。
應衡一動不動,手執春影守著這條鴻溝。
他的弟子在身後渡劫。
***
桑黛的意識不清,當在陣中醒來之時,數千數萬的紅線從她的身體中穿過。
她的神魂虛弱,可滿腦子隻有一個想法。
——要回去。
回到小狐狸身邊。
找到她的師父。
幻殺陣用了這三千弟子的生魂建造,如今已經過去了兩日多,陣法與桑黛的神魂牽連,非常人可以斬斷,她如今也沒有那麼多靈力隻能寄希望於這天雷。
長芒沒有意識,知雨因為她的虛弱也跟著奄奄一息。
可是她得回去。
她跟宿玄約好了,宿玄那邊也出事了,他一直沒有來尋她。
桑黛閉了閉眼。
宿玄曾經跟她說,這世上沒有人比她自己重要,她必須愛護自己。
可她沒有辦法了,她隻有這一條法子可以走了。
桑黛呼吸顫抖,閉上眼睛,在一片漆黑的識海當中找到了那方金黃的契印。
桂花契印上存儲了最為純正的歸墟靈力,那是雪鸮留給她的靈力。
知雨似乎感知到了她要做什麼,劍靈在她的識海中虛弱阻止。
“主人……自燃金丹……強行破境,劫雷會比之前更加強大……”
桑黛並未回它,一股腦用靈力點燃了自己的金丹。
她知道,她都知道。
但她沒有辦法。
大乘初境破不了三千生魂打造的幻殺陣,她沒有辦法,她隻能越境招來天雷,讓天雷劈碎這陣法。
金丹自燃帶來的靈力強大洶湧,桑黛調動歸墟靈力引向自己的丹田。
她什麼都看不見,眼前一片模糊。
她撐著身體艱難爬起,身上牽連著萬千紅線,它們如跗骨之蛆一般吸食她的神魂之力。
桑黛的經脈洶湧澎湃,渾身都疼,靈力沸騰強大,在她的經脈中橫衝直撞。
她聽不見外面的聲音,看不見陣前站著的人。
隻有疼,隻有劇烈的疼,可也隻有疼痛才能讓她清醒。
雲層在頭頂上方凝聚,一連囊括了方圓數十裡。
桑黛仰頭,根本看不清那烏雲,隻能感受到渾身的疼,雷陣在限制她。
“……你要殺我,我明明什麼都沒做錯。”
她呢喃著:“我隻是想活下去,想找到我師父,想和我喜歡的人一起活下去。”
“我什麼都沒做錯,錯的一直都是你。”
蜿蜒的雷電在此刻轟然落下,第一道劫雷直接劈碎了知雨的劍盾,狠狠砸在桑黛的身上。
她跪倒在地,佝偻著身形,雙臂撐地艱難地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大乘七道劫雷,這才是第一道。
桑黛滿嘴都是血,看著自己的淚珠落下。
“明明是你錯了……”
第二道劫雷落下。
桑黛調動歸墟靈力撐起護體結界。
威壓讓她渾身都疼,她咬牙看向天幕。
“我說了,是你錯了!”
第三道劫雷在此刻砸落。
“我想找我師父有什麼錯,我想活著有什麼錯,免於那莫名其妙的黑氣侵蝕不是我的錯,我沒錯,你憑什麼殺我!”
一道道劫雷往她的身上砸著。
天道不給她喘氣的機會,桑黛已經沒了力氣,連護體結界都凝不起來。
神魂虛弱,僅靠那點歸墟靈力根本不足以她扛過這雷劫。
她躺在地上,喘息著吐出大口鮮血,血漿彌散在唇齒之間,鐵鏽味實在難聞。
隻過去了不到一刻鍾,大乘滿境七道劫雷便落下了六道,桑黛渾身的經脈斷了個七七八八。
知雨劍身之上湧上了一絲裂紋,因為主人的生機在迅速流失。
似乎察覺到了桑黛沒了反抗的力氣,她戰鬥太久,神魂被陣法削弱太多,以這樣的身體強行度大乘滿境的劫雷,幾乎是必死的結局。
天道的最後一道劫雷醞釀許久,這次勢必要斬殺她。
桑黛的意識糊塗。
她聽到知雨在喊她,但眼睛困的睜不開。
好像墮入了一片昏暗,她什麼都看不到,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會來到這裡。
茫然之中,虛妄被金光劈開,一株桂花契印在她的身前浮現。
“天級靈根覺醒者……你到底擇的什麼道?”
桑黛依舊聽到了那聲音。
她呢喃道:“我的道……在我十歲就立了……”
護佑蒼生,雖死未悔。
她的劍必須是蒼生的盾,不能成為指向蒼生的刃。
她聽到一聲嘆息,似乎對她帶了無盡的失望。
“你還是想不清楚。”
契印緩緩拉開,消除了黑暗。
當黑暗徹底散去,桑黛看到了幽暗的林子。
遍地都是血,血水浸紅了雪原,天幕昏暗無光,濃雲遮天蔽日,天地間滿是幽暗與死氣沉沉,她聞到刺鼻的血氣,沉悶又壓抑。
桑黛看到一人撐著劍立在遠處,烏發披散垂下,幾縷碎發和著血黏在臉上,身後便是斷崖。
他微彎著脊背,不斷吐血,身上是深深淺淺的傷痕,陣外是數千手執武器的人。
那些人問他:
“應衡,歸墟靈脈當真是你毀掉的嗎,蒼梧道觀是否為你所屠!”
崖邊的人微微抬頭,桑黛看到他滿臉的血,黯淡的眸光。
她低聲道:“師父……”
可應衡聽不到。
他隻是艱難直起身,面對數千追殺的人,他笑了聲。
“是我。”
桑黛搖頭:“不……不是你!不是你啊!”
數千人震怒:
“若毀歸墟,必殺之!”
“罪人,殺了他!”
“他毀掉歸墟,殺了他!”
桑黛朝他撲去:“師父!”
殺陣在這時候打開,千萬罡風自四面八方朝他斬來。
罡風切割他的身體,他跌下懸崖,像是斷翅的殘蝶,冷風擁抱著他下墜,徑直跌入波濤洶湧的海域。
“師父!!!”
她隨著應衡一起跳下去,卻並未跌入海域。
她來到了另一處地方,她認得這裡。
桑黛看到偌大熟悉的宮殿,她曾經住了幾月的地方。
可她曾經住的宮殿是溫暖如春、到處都有業火球,如今那宮殿被打穿,原先應該是一張寬大的主榻,如今擺上了一張玄冰榻。
屋內的窗戶緊閉,整座宮殿宛如冰窟。
黑袍青年推門進來。
銀發披散在腦後,目光淡漠無光。
寬大的衣擺拖在漆黑的磚上,金紋反射出耀眼的光。
桑黛呢喃:“宿玄……”
可小狐狸卻並未注意到她,目不轉睛撥開珠簾,來到內廳。
那張冰床之上躺了個人。
面色蒼白如雪,側臉安寧清麗,即使早已死去沒有生魂在體,屍身卻沒有半分腐敗,除了毫無血絲之外,她儼然就是睡著了的模樣。
宿玄站在冰床邊看了許久。
他的長睫半垂,周身的清寂與死氣幾乎快趕上躺在冰床上的那具屍身了。
桑黛無措喊他:“宿玄,宿玄你看看我……”
宿玄恍若未聞。
曾經隻要她在宿玄身邊,他的目光就會一直在她的身上停留。
如今宿玄根本不看她,也看不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