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淮抿唇,唇瓣翕動幾瞬卻沒辦法找回聲音,他不斷嘗試,一次又一次,最終啞著嗓子磕磕巴巴道:
“我爹娘乃範東人士,並非佛修,他們身死後我被師父帶走,因為是天級靈根覺醒者所以稱為禪宗少主,我爹娘生時有三位摯友,一位是應衡仙君,一位是烏寒疏,另一位是——”
檀淮的目光落在應衡身旁的那位男修身上。
“蒼梧道觀上一任觀主,白於仙君。”
桑黛驟然回眸。
她目不轉睛盯著應衡身邊的那位男修,以及那男修攬著的女修。
那男修一身紫色華服,眉宇軒昂,攬著身旁女子的肩膀,眉眼間盡是意氣風發。
女修一身碧綠衣裙,腰間墜了塊玉牌,眉目溫婉清麗,盈盈黑眸像是能透過畫與她對視,她偏生就是從那畫中人的眼底看出無盡的柔意。
桑黛的臉就像是這兩位的結合,眉眼和輪廓像極了那女修,偏生又能瞧出一些那男修的堅毅所在。
如果那男修是白於仙君,那麼女修的身份也就一目了然。
那是微生萱,她的阿娘。
宿玄告訴她:“黛黛,這是你的爹娘。”
垂下的手被宿玄握緊。
應衡、烏寒疏、白於和微生萱、以及檀淮的爹娘,在很多年前就認識。
那百年之約是他們六人的。
第58章 玲瓏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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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黛呢喃道:“宿玄, 這幅畫上,我娘身上戴著微生家的玉牌,那我師父一定認得微生家的契印。”
她抬眸看向宿玄:“我被桑聞洲帶回劍宗的時候,我的脖子上就掛著那個玉牌, 那玉牌在我很小時候被師父拿走了, 他明明看過那玉牌上的契印, 所以他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應衡知道她是微生萱和白於的孩子,知道她是故人之子。
“我三歲那年從不收徒的他主動向劍宗請求收我為徒, 他知道劍宗的陰謀、知道我非劍宗大小姐,他在的時候劍宗沒人敢取我的血, 他走之後所有人都在騙我,隻有我師父待我如親女……”
舊人之女, 畢生之徒, 應衡對她的好幾乎是掏了心窩子的。
宿玄捧住她的臉, 全然不顧檀淮還在場, 俯身去哄她:“應衡仙君對你很好, 他沒死, 黛黛我們現在就是在找他。”
桑黛問他:“所以他怎麼可能丟下我叛逃劍宗呢,他明知道若他出了事,我非桑聞洲親女在劍宗的處境絕不好過,蒼梧道觀也是我爹的師門, 他不可能屠殺舊友師門的。”
應衡若真的有壞心, 跟桑黛相處的那七年裡就不會對她那般好,沒必要掏心掏肺如對親女一般。
桑黛眼裡的亮光越來越明顯, 明明眼眶紅潤, 唇角卻帶了笑意。
“宿玄,我非常確定, 歸墟靈脈被毀、蒼梧道觀被屠絕對不會是我師父做的。”
宿玄將劍修摟進懷裡,下颌貼著她的頭頂輕蹭:“對,我也保證,應衡仙君不會這麼做。”
能將桑黛教導成這般心善堅韌的模樣,縱使宿玄從未見過應衡,卻也對這位劍宗長老報以敬意,過去百年即使將劍宗辱罵了個遍,也從未詆毀過應衡一句。
一直未曾說話的檀淮走上前,觸碰石壁之上的畫,畫布柔軟,筆墨浸透了宣紙,依稀可見當年作畫之人用力之大。
桑黛從宿玄的懷裡退出來,兩人看向檀淮。
檀淮觸碰宣紙,仰頭與上面的一對道侶對視,開口道:“桑黛,我六歲時爹娘雙亡,我爹死於……瘋病。”
“……什麼意思?”
檀淮道:“字面意思,阿爹失控殺了我阿娘,清醒過來後接受不了,自裁在我阿娘的屍身前。”
宿玄反問:“你阿爹怎會得瘋病,本尊記得範東檀家家主可是天級靈根覺醒者。”
一百多年前還是有幾位天級靈根覺醒者的,範東檀家家主便是其中一位,以及駐守歸墟仙境的蒼梧道觀上一任觀主白於仙君也是,自上一輩隕落後,世間隻剩下他們這些新生的天級靈根覺醒者了,如今還活著的天級靈根覺醒者,隻有應衡是上一代的人。
其餘六位天級靈根覺醒者,都是年輕一輩。
檀淮仰著頭看自家爹娘的畫像,聲音喃喃:“我不知……我執念太深修為難以進境,師父告訴我,我爹娘和烏城主交好,或許烏城主可以給我答案。”
他轉身與桑黛和宿玄對視,目光第一次有些無措:“我來了,我就是來找答案的,桑姑娘,妖王,我騙了你們,我並不隻是來查散修失蹤一事的。”
宿玄的小狐狸眼微眯,桑黛並未回應。
檀淮正要開口繼續說話,宿玄腰間的玉牌忽然一亮。
小狐狸的臉色冷凝,下颌緊抿,動作利落打開玉牌。
“柳離雪?”
對面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夾雜著一聲熟悉的悶哼,瓦礫碎裂,像是有什麼人生生砸在了房頂之上。
三人面色瞬間一變。
玉牌被生生掐斷。
檀淮還未回過神來,石室中的兩人早已消失不見。
他回眸看了眼那牆壁上掛著的畫,心下咬牙,也跟著追了出去。
***
柳離雪隻是個元嬰境修士,玄級靈根覺醒者,主修的也隻是醫術,戰力不強。
那根藤蔓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他方才還能輕易斬斷,當動用靈力催動折扇之時,藤蔓忽然間瘋狂起來,變化為數十根朝他湧來。
他催動渾身的靈力加注在折扇之上,那些藤蔓就越是瘋狂,被削掉蔓身竟然能在短時間內迅速生長出來。
柳離雪悶哼一聲,扯去扎在肩膀上的藤蔓狠狠甩遠,找機會掏出玉牌傳喚宿玄。
玉牌剛被接通,一根藤蔓迅速朝他打來,粗壯的蔓身砸在他的胸口直接將他甩出幾十尺遠,砸落在對面的房頂之上又掉落在地面。
他摔得渾身是血,咳嗽著吐出滿嘴的血,艱難爬起身來躲開再一次朝他砸來的藤蔓。
柳離雪站在地上,仰頭與屋頂上佇立的人對視。
孔雀面色蒼白,紅衣破破爛爛,血水湧出來後和紅衣黏在一起。
扇柄上的彎刀斷裂幾根,他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連站著都難。
柳離雪捂住胸口劇烈咳嗽,那些藤蔓見勢一起衝上來,自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將他包圍。
他咬牙要撐住身體,剛要橫扇攔下正面衝來的藤蔓——
劍光自遠處劈斬下來,凌厲的威壓迫下,所過之處房屋倒塌,千萬劍芒直衝衝將所有藤蔓斬斷,一人橫劍攔在柳離雪身前。
烏發被劍意卷起,纖瘦的身影明明擋不住他,卻總能帶來無盡的安全感。
遠處一道黑影瞬移而來,朝房頂上佇立的人打去,業火纏繞在墨黑色的長劍之上,火花在虛空中旋出鋒利的弧度。
原先悠闲站立的黑衣人輕笑,身子輕巧躲開,一瞬間退出百丈遠。
宿玄面色陰沉,幾乎一字一句:“你找死。”
他壓著那黑衣人遠離桑黛和柳離雪,青梧劍身纏繞著上古業火,每一劍都帶了強烈的殺意。
桑黛沒有上前幫宿玄,這些藤蔓剛才停頓了一瞬,但蔓身太多殺不幹淨,她先用靈力防護罩擋住藤蔓,聽到身後壓抑的咳嗽聲。
她迅速轉身,剛好接住朝她砸下來的柳離雪。
“柳公子!”
桑黛接住他,檀淮在此刻也已經趕來。
佛修斬斷外圍的藤蔓衝入桑黛的防護罩內,半蹲在柳離雪身旁為他把脈。
“桑姑娘,防護罩撐不了多久,這些藤蔓不知道什麼來頭,你先去應付,柳公子這裡交給我。”
“好。”
桑黛將柳離雪交給檀淮,將長芒丟下。
縛綾寬大足以遮天蔽日,將檀淮和柳離雪兩人全部擋在其中。
桑黛拔劍衝出防護罩,正要一劍斬斷所有藤蔓,靈力纏繞在知雨劍身上,她壓下手腕劈下,原先還瘋狂弑殺的藤蔓忽然頓住,然後迅速後退隱入地面。
轉眼間,兇惡龐大的藤蔓群消失不見。
竟然跑了。
檀淮驚愕:“……這,方才貧僧來之時,這藤蔓還想吃了我呢。”
怎麼桑黛剛拔劍催動靈力就跑了?
那些藤蔓隱入地面溜的迅速,桑黛便是追都追不上,隻剩下滿地的藤蔓殘枝告訴他們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假的。
桑黛回頭問:“柳公子性命有無大礙?”
“他是醫修,方才他用靈力點了自己的命穴護住了丹田,無性命大礙。”
桑黛頷首:“我去幫宿玄,這邊勞煩檀淮大師幫忙照看些。”
“好,放心。”
桑黛躍上房頂瞬移過去,這裡已經看不到宿玄和那黑衣人的身影,但她戴著銀翎,可以感知到宿玄的氣息。
可還未走出多遠,腰間的銀翎一明一滅,宿玄的氣息在迅速逼近。
桑黛忽然頓住,一人自遠處來到她身前。
銀發微微凌亂,但衣衫依舊整潔,沒有受傷,隻是臉色難看。
“宿玄?”
“黛黛,先離開。”宿玄拉住她的手,朝柳離雪那邊瞬移過去。
桑黛不解問:“你不是去追他了嗎?”
“他跑了,和上次一樣,撕開空間跑了。”
他們都不知道一個修士是如何能憑空撕開空間,便是渡劫修士也做不到這點,修真界幾萬年來都沒有聽說過這種法術,那黑衣人用的也不是陣法。
宿玄扣著她的手腕,帶著桑黛回到柳離雪身邊。
檀淮正給昏迷的柳離雪傳送靈力,瞧見兩人回來一驚。
“你們不是去追那人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
桑黛面無表情,而宿玄的臉色明顯陰沉,像是見了什麼很不好的事情,眼底黑雲壓城般沉重。
他冷聲道:“先回去再說。”
檀淮心下一沉,看宿玄這樣一定是有事了。
宿玄俯身背起柳離雪,垂首看了眼地面的斷藤。
“帶上幾根。”
檀淮點頭,彎腰撿起好幾根裝起。
幾人瞬移至客棧之時已經過了午夜,早已是新的一天。
宿玄將柳離雪放在屋裡,垂首坐在榻邊翻他腰間的乾坤袋。
柳離雪隨身都會帶很多丹藥,明明今夜他還掛在身上,可此刻卻什麼都沒了。
宿玄問:“方才可見到地上有柳離雪的乾坤袋?”
桑黛搖頭:“沒有,走之時我還仔細看過附近,除了斷藤外什麼都沒有。”
三人沉默一瞬,不約而同道:“他拿走了。”
柳離雪是四界出了名的醫修,他研制的丹藥千金難求,隨身都會裝著備用。
孔雀的乾坤袋中放的幾乎都是丹藥,那人拿走他的乾坤袋……
檀淮試探性問:“他要救人?”
柳離雪不研制毒藥,不害人命,那些丹藥大多都是增進修為以及吊命救人的丹藥,可觀那人周身的氣息,根本看不出修為深淺,說明自身便很強大,柳離雪的丹藥對他的修為來說應該作用不大。
那就隻剩下救人這一條路了。
桑黛從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丹藥遞過去:“之前柳公子給我了幾瓶丹藥,我還沒吃,先給他服下。”
“好。”
桑黛與檀淮對視一眼,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檀淮低聲:“抱歉,我想讓你們去城主府其實也是抱了查這件事的心,我有私心,卻讓柳公子跟著受害了。”
宿玄沉聲回應:“與你無關,我們本來也要去查,那人目的就是柳離雪的丹藥,就算不去找他,他也會回來找我們。”
柳離雪性命無礙,醫修最懂得保護自己的命穴,身上雖然傷重,但都是些皮肉傷,他打架可不會像桑黛和宿玄一般不要命。
檀淮還是愧疚,隻能想辦法做些什麼。
“我今夜守著柳公子吧,你們去休息。”
桑黛卻看著他問:“檀淮大師,我還有事要問你。”
檀淮一愣,下意識回應:“桑姑娘說。”
桑黛問:“他們六人的約定是什麼,你知曉嗎?”
檀淮轉動佛珠的手一頓,宿玄也看了過來。
桑黛又問了一遍:“檀淮,你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嗎?你師父可有告訴你這些事情?”
檀淮微微垂眼,喉結滾動,一下一下緩慢轉動佛珠。